有些时候,真话假话其实并不重要,只要那句话能够温暖人心
1.
生活的惯性使我在这座城市里一待就是好多年,多到我都已经记不住第一次来这里是哪年了。今早出门时,路边的玉兰树好像一夜之间变了个模样,没有任何绿叶的保护,干枝上的白花冒险地告诉路人春天的到来。
下班后,我总不愿意回家,床上堆成山的衣服和桌子上杂乱无章的文稿,让我找不到休息的落脚点。附近都转遍了,哪支路灯忽明忽暗,谁家的狗常在夜里狂吠,我都无比清楚。闲转的终点大都是一家小小的日式居酒屋,一碗热气腾腾的拉面确实能缓解不少莫名的疲劳。
由于我总是在深夜出现,那时间几乎没有其他客人,吃面的间隙我就找店老板闲聊,一来二去我们就成了不错的朋友。他在喝高后开口跟我说四川方言之前,我一直以为老板是个地地道道的日本人,中文说得不是很流畅,但日语却带着浓浓的关西口音,长得还特别像《深夜食堂》里的店老板小林熏,当然脸上没有刀疤。我几次问他日语是怎么练成的,他要么笑而不语,要么避重就轻地说:说几句日语才显得正宗嘛,不然怎么积攒回头客啊。
聊天中得知他特别喜欢北野武,我模仿北野武参演电影《红鳉鱼》中的一幕,写了“大之用心”四个日式书法字,还找人装在了一个体面的画框里。送给老板时,我能感觉到他看我的眼神都变了,有种马上想跟我就地八拜结义的冲动。那幅字被他挂在了店里最显眼的地方,而我得到了好几碗大到离谱而且还免费的拉面。
2.
第一次遇见她就是在小林桑,或者说是老赵的店里。那时我们正聊着关于日本电影的话题,老赵还拿出了他珍藏多年的獭祭。就在酒微醺人未醉的时候,耳边突然传来陶瓷风铃的清脆声响。我和老赵同时感觉到惊讶,这么晚了居然还有新客人。
“一份豚骨拉面,多放点葱花,谢谢!”一个姑娘坐在了和我隔着两个空座的地方。
“好的,请稍等!”老赵瞬间抛弃了刚才的家乡话,小林桑又回来了。
我偷瞄了几眼这位新来的客人,差不多二十多岁,白净清瘦,衣着有些松垮肥大,左手托着下巴盯着吧台的桌面一动不动。我总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
拉面端上来之后,小林桑开始用日式汉语接着跟我聊之前被打断的话题,可我的心思却完全被旁边的这位姑娘所吸引。我是第一次看到女孩子这么夸张地大口大口吃面,仿佛是好几天没有吃过东西一样,连碗里的最后一口汤都倒进了肚子里。
“老板,可以抽烟吗?”姑娘问道。
“只要这位先生不介意,那就可以。”
她转头望向我,从她进门到现在我是第一次看到她的眼睛,有点红,好像刚哭过,又好像是被风沙迷了眼。我连忙摆手表示不介意,她随即从上衣口袋中掏出一盒烟,取出一根叼在嘴上,然后双手不停地在其余的口袋里摸索。
“用我这个吧!”我探出手递给她一只打火机。
她先是一愣,然后瞬间恢复平静,接过打火机,给了那根烟展现价值的机会。燃烧产生的白色烟雾在昏黄的灯光下旋转缠绕,然后消失在了黑暗里。安静极了,三个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烟头的光亮处,没有人说一句话。
她似乎意识到了场面上的尴尬,从烟盒中取出一根烟递给我。
“谢谢,我不抽烟。”我连忙摆手
“不抽烟的人居然还随身带着打火机,真是奇怪!”
“是啊,连我自己都觉得很奇怪。”
3.
说来也是奇怪,那天晚上回家,我破天荒地将家里的一切都整理了一番,包括长得像旧衣篓的床和长得像垃圾堆的书桌。在整理抽屉时,我发现了一块石头,它曾经属于一个差点要了我的命的天然山洞,后来我一直把它留在身边,提醒自己生命的宝贵。
再次遇到她,也不知是过了多久,但地点依旧是那家店,时间依旧是深夜,人物依旧是我们三人。
她将打火机放在我的面前,然后坐在了我旁边的位置上。
“不好意思,上次把你的怪癖带走了,现在还给你。”
“没事,一只打火机而已。”
“老板,来一壶清酒。”她笑着对小林桑说,完全不见上次的忧郁。这般的笑容像是连日阴雨后照在绿叶上的第一缕阳光。
“那个,你陪我喝两杯吧,我们来玩一个喝酒游戏,每人轮流说一段关于自己的故事,对方来猜这个故事是真是假,猜错了自己喝,猜对了对方喝。怎么样?”她和上次截然不同的态度让我有些疑惑,可是想想,谁还没有伤心和开心的时候啊。
“好。”我答到。
小林桑很是识趣,酒端上来之后就转身离开了,临走时还偷笑着向我眨了下眼睛。
“我想的游戏那就我先开始吧,自我介绍最简单,我叫林羽,年龄保密,目前我在酒吧驻唱,哪里需要演出我就去哪里,有点像个流浪歌手。”说完后,她看着我,等待我的判断,她的眼睛还是有些红。
“真的。”考虑到这两次都是在深夜遇到,完全可以解释驻唱歌手的命题。
“假的!哈哈哈哈,你喝吧。”她开心地笑了起来,像是恶作剧得逞后的窃喜。
我把面前的酒一饮而尽,开始了我的故事。
“我叫王树一,年龄肯定比你大一点,目前我在一家报社工作,是个小编辑,写写小笑话或者感情类的小故事,给报纸的版面填缝,像个流浪诗人,没有多少人待见那种。”说完后,我也看着她,也等待她的判断。
“你?眼镜都不戴居然还假冒文字工作者,还有你这个名字也太奇怪了吧,肯定是假的,喝吧喝吧。”说着把我的杯子满上了。
“都是真的。”我都已经习惯了别人听到我名字后的惊讶或是嘲笑。
“好,信你,我喝!”她皱着眉喝光了一杯,然后长舒一口气。
4.
大部分时候,我还是相信语言的力量,只要描述得足够细腻,就能做到以假乱真。只可惜我不太会说谎,但凡假的成分太多,我就会加快眨眼的频率,这一点似乎早就被她看穿,于是我接连喝了好几杯。几番下来,我似乎被拔了个精光,可她宽大的衣服依旧保护着大部分真相,我甚至连她的真名都不知道。
在灯光和酒精的催化下,我们的故事开始由一本正经的生活和理想变成了奇形怪状的发泄和爆料。真假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借着氤氲的酒气撕开被现实克制的内心。
“我喜欢文字却讨厌现在的工作”
“我开过小型飞机,坐过热气球”
“我想去奇怪的地方经历奇怪的事情”
“我也想”
“我们新来的主编是一个大傻X”
“我看书的时候喜欢挖鼻孔”
“我屁股上有两颗痣,一边一个”
“我胳膊上这个疤是小时候玩烟花烫伤的”
。。。。。。
清酒内藏的力量逐渐展现,在她脸颊上涂上了两片红晕,像桃子顶端的颜色,而我的脸却早就被画成了猴屁股。我们好像是相识多年的老友,天南海北地交换着故事,空气里还有来不及传远的笑声。
她拿起了之前放在我面前的打火机,点了一根烟,向上慢慢地吐出一阵白丝,然后抬头望着我送给老赵的那幅字。
“这几个字写得真好啊,大之用心,和《红鳉鱼》里面出现的几乎一模一样。”她说。
“这是我写的。”
“不可能吧,你写的字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是小树写的,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生日礼物。”老赵走了过来,帮我解释道,原来他一直在偷听我们的故事,不过店面这么小,想听不到也难。我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那天正巧是他的生日。
听到小林桑的话,她就陷入了沉默,安静又再次笼罩着周围。时间一秒一秒地缩短着香烟的长度,让烟丝变了个模样,然后散落在桌面上。
“我开始的游戏,还是由我来结束吧。我当然不是什么歌手,我是一个病人,这个病已经纠缠了我十几年,我累了,不想再继续拖累家人和自己,死亡应该是我最好的归宿。”说完,她看着我,等待我的判断。
“不管真相如何,这个故事我都希望是假的,这一杯无关真假,只求温暖人心。”
“等一下,干杯。”
笑容又再次出现在她的脸上。
5.
由于工作的原因,我出差了一个多月,再回到这座熟悉的城市时,阳光的温度脱去了路人笨重的外套。大部分玉兰花在我外出的时间里偷偷随风流浪去了,只有少数的白色花朵还固执地停留在枝头,与新发的绿叶为伴。
夜里,我还是习惯性地去找老赵。他看到我的第一瞬间就把一封信递到我的手上。
“那个姑娘来了几次,我说你出差了,不知何时回来,她最后一次来的时候给了我这封信,并交代我一定要亲自交给你。”
我疑惑地打开信封,展开信纸
奇怪的王树一:
你好。
第一次见你那天,我本来准备吃完这辈子最后一碗面,抽完最后一根烟,然后睡去再也不要醒来。可是接过你的打火机后,不知为何,我极度迫切地想知道为什么不抽烟的人却随身带着打火机,于是又多看了几天的日出。
第二次见你那天,谢谢你陪我说谎。其实那些不都是谎言,是我想实现却事与愿违的梦想。但和你聊天时,这些谎言似乎都变成了事实,我好像变成了我想象中的人,拥有想象中的生活,无比真实。
你肯定还是很好奇我的真实姓名吧,你放心,这个名字暂时还不会出现在报纸的讣告栏里,我还会继续努力地活着。如果下次有机会再相遇,我会告诉你我的真名,但你也要告诉我关于打火机的故事作为交换。
林羽
抽烟的人几乎都有过找不到打火机的困扰,想要却不知道在哪里,求之不得是世间常有之事。到底是活在“求之”的希望中,还是死在“不得”的失望中,那就要看如何使用打火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