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求一杯热水的温度

她,只求一杯热水的温度


毕业那年,多年的男友顺从家里安排,一毕业就回去了,只言片语都没有留下。去哪里好像都一个样,都不是家。而家,却还不甘心就这样滚回去。

网定的票,并不想去北上广深,而是一个江南古城—临海,是我有一天在杂志上看过一眼,很美,就记下了。出了站口,天光未明,我发愣的看着出租车红色的顶灯在灰色的夜光里发出一团模糊的亮光,风带着寒意钻进了鼻孔,打了一个粗陋无比的喷嚏,说好的随遇而安,就在眼前。

这是一座并不面朝大海城如其名的小城,“我的临海不临海”是当地人对临海这个地名的解说。更多的,反而是三面环山。

很顺利,当天就在人才市场找了份国企临时工,王姐告诉我公司是提供员工宿舍的,我就义无反顾的跟着她走了。可能是内心里迫切的需要一个窝。

公司在一个古朴的小院内,整体有种四合院的风格,二楼是办公区,一楼是车间,公司主要业务是承接公路上的辅助设施,就是在一条新造的公路上漆画标线,设立标志标牌,红绿灯,指示路牌等业务。是当地公路局的下属企业。

王姐是负责做投标工作的,我来的时候,办公室已经有3个做投标工作的了,但他们要么是当地公路局的子女,要么就有不可言明的后台,用王姐的话来说,使唤不动。

我明白了,我是来干活的。但我是临时工,在这样的单位里,编制大过天。我的工资只有正式工的一半。什么都是一半:基础工资是一半,奖金是一半,节日奖是一半,就连过年发水果也是一半。

周末双休是完整的。我可以在阳光清亮的周末,从城西骑自行车到城东吃一碗大排手打面,那个大排跟任何一个地方都不一样,烂糯烂糯,筷子用劲大点就夹破了,入口酥软,滋味绵长,手打面则偏硬,韧劲十足。吃完再骑车到江南长城,顺着城墙蜿蜒而上,在城南的出口处循着紫阳古街,尝各种老字号点心:番薯庆糕、海苔饼、梅花糕、麦虾;我喜欢这些,我是个糯米精,喜欢一切糯糯的点心。唯独羊脚蹄(一种面食,形状酷似羊的脚蹄而得名)我不喜欢,烤成硬硬的一块,咬都咬不动。


更多的时候,就只有我和王姐在办公室。王姐比我大3岁,圆圆的眼睛,圆圆的脸庞,圆圆的胳膊,属于微胖型的女人。她五官周正,但说不上漂亮,准确的说,没有女生的秀气,又缺了点儿女人的神韵。她的父亲是这个单位的老员工,在一次工程施工中意外身亡。当时弟弟妹妹还小,母亲长期吃药,王姐中专毕业就进单位接了她父亲的班,帮着母亲努力维持着一个家庭的圆满。

来单位的日子久了,王姐和我混得熟。有次得了两张电影票,我们一起去看范冰冰主演的《二次曝光》。剧情看得很压抑,我提议去附近的商场逛逛。女人的友情落到实处可能就是逛街、聊天、交换小秘密吧。

我来此地工作的时候,她已经结婚有两年了,丈夫是当地行政执法队的,但是不太着家。妹妹比较叛逆,刚工作不久和男友生了个孩子,做了全职妈妈;弟弟今年刚毕业,在当地的机械厂上班,谈的女朋友整天催着他买房。

买了奶茶边喝边逛,到内衣区看到夏娃的诱惑,这个品牌的内衣以蕾丝性感著称,做得精致。我一时兴起,让王姐试试,她不肯,我就自己挑了个黑色蕾丝薄款的bra进去试,穿上觉得很不错,喊王姐进来看看。她把头探进来,脸却瞬间成了大红脸,退了出去。让我这本想探讨一番的心思没处去。

这让我想起了前段时间,一个土豪包工头请大伙吃饭时,酒桌上一直在讲荤段子。而王姐却在一旁涨红着脸低着头,当时我还以为她不胜酒力,现在算是有点明白了。可她不是已经结婚的一介妇女吗?这让我不禁反思自己是不是太过于放纵风骚了。所以我想想,还是下次自己一个人来买下吧,虽然单身,但我喜欢讨好自己。

回来的路上,路过一处名气颇大的老字号糕点店,生活在古城,这点好,各种美食都是有老字号的店去传承它的味道与文化,后来者即使仿得了形,也仿不去几代人延续的口味与底蕴。而年轻人,自该有年轻人更广阔的奔头,是更具延展性的前程。

王姐买了一袋羊脚蹄,很大袋的那种。我选了一盒桂花糕。古城的桂花糕很香,金桂晒干混合砂糖做馅,上下两层薄薄的白色糯米粉夹着金黄的桂花夹层,给人很大的满足。


一天,王姐神神秘秘的告诉我让我搬家。说她一个姑姑,就住她楼下,女儿嫁到了杭州生了个胖小子,要过去照顾,这一去得有几年。房子不想租掉,又怕空着没人气儿,王姐就推荐了我。房租水电都不要我出,但要整洁,不能邀朋喝友的。嗯,反正我也没有什么朋友,很合适!住了2年的公司宿舍,终于有自己独立的小窝,真雀跃,还是个大二居。

我住二楼,王姐住三楼,老式的居民楼隔音不太好。楼上大部分时间都很安静,来来去去的脚步声就王姐一个人的。我不太会上楼找她,更多的时候都是王姐提着各种吃食来找我追剧或者聊天。周末时常会多一个人的脚步声,我想,应该是他丈夫的。

我问过她,现在弟妹们都大了,各自为家,压力是不是小点了呢。

她告诉我说,以前,压力是在肩膀上的,觉得多干活,多做事,看着他们一天天长大有盼头,日子总能好起来。现在,压力是在心里的,沉甸甸的,觉得不管我做多少的努力,都有种改变不了现状的无力。

确实,生活不易,连我这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单身狗,都时常觉得生活迷茫又压力。


有一次,我在阳台洗衣服,楼上有争吵声,不大,过了一会儿传出了碎盘子的声音。这是我搬过来后第一次听到他们争吵。我站在玄关,想着要不要换鞋上去瞅瞅的时候,听到楼上用力甩门的声音继而一个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下楼,我赶紧趴在猫眼洞里看,一个身形健壮,穿着灰色羊绒大衣的男人快步下楼,快要到我门口的楼梯时,我看到王姐匆匆下来,脚上是家居鞋,来不及换吧,拉着男人的胳膊让他别走。男人冷漠的挣脱了她的手,狠狠的白眼,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了。走了。

王姐靠在扶梯上的身影在颤抖。我想她应该是哭了。我在等着她敲门,她朋友不多,她需要我的怀抱。但她会不会害怕长久以来自己塑造的坚强乐观的大姐姐形象倒塌,成了我眼中可怜的怨妇,会不会后悔让我住在她的楼下以致有机会窥得婚姻生活的失败面。我希望她不要顾虑这些。

王姐终是敲了我的门,疲惫的抱着我。中饭我简单的做了炒饭。她需要倾诉,那个下午,她一直在讲。她告诉我,她中专一毕业就进了现在的单位,当时办公室快退休的阿姨把自己的侄子介绍了给她,对方家境殷实,人也不错,婆婆尤其喜欢她踏实本分的样子。双方家长择了日子,相亲后2个月就办了订婚宴,婚礼定在六个月后。她以为订婚了就是对方的人了,所以在婚礼前有了性关系。问题就出在这几晚留宿上,那个男人觉得她在性事上毫无情趣,像条咸鱼干,一动不动,兴致全无,然后挑剔到她不懂风情,说是和她一起谈恋爱像过退休的老年生活,于是提出了退婚,并在后来迅速交往了一个打扮时尚的洋气女郎切断了她屡屡求合的路,她婆婆即使百般反对也奈何不了儿子的喜欢。

在一座小城,王姐一时之间失身又失婚,且理由无法举口。这让王姐一直抑郁无法释怀。王姐很困惑,她说,从小到大,家长老师一路督着说不能恋爱,不能打扮,这些影响学习,她一度是正面的教范。可当你毕业了,进入工作了,社会和婚姻却崇尚女人精致时尚,知性美丽,还要会风情浪漫。我没学过啊,你让我怎么办?从出校门到步入工作,可能就短短几天,如何做到无缝对接?

被她突然一问,我无从答起。好好学习的女同学到后来并不是男人喜欢的需要的女人,这样的例子太多了。

中间,也有亲戚拢过相亲的局,全都被王姐如实相告自己退过婚而没了下文。王姐说,很多人都让她不要揭自己的短,可她总觉得有义务让对方知道。

她的姑丈是行政执法局的一个小领导,相中了当年来实习的小郭,也就是王姐现在的丈夫,相亲之前,耳提面命,让她不要再提旧事。两人谈了大半年,成了,结婚了。小郭也顺利转了正。一切似乎都光明一片,可生活永远那么戏剧,谁也没想到,小郭先生竟然是个处男,婚后知道了真相勃然大怒,觉得做了别人的接盘侠。有了找补的心态,在外交了形形色色的女人,不着家,不离婚,干耗着。

“临海这么多的特色小吃,我独独最喜欢羊角蹄。它硬梆梆,没有诱人的外表,不懂它的人弃之敝履,但它是最养胃的,如果你有耐心,用热水泡开了它再吃,粉粉绵绵,有米的香味,还有炭火的余味,很独特!”她说,“我觉得,我很像它,平凡如斯,只渴求一杯热水的温度。”


开春不久,父亲在电话里告诉我,母亲身体不太好,常咳嗽咯血。这是老毛病,只是年纪大了,让人心焦。父亲并未在电话里让我回去,却有让我回去之意。是啊,算来,我竟然在这里待了四年之久,我贪恋小城的宁静古朴,小吃的丰富地道,流连于巍峨长城、碧波东湖,古老的紫阳街巷,现在,是该回去自己的小城陪伴父母左右。想了想,循了内心,我开始着手教师资格证的考取。

时光慢慢的流淌,不急不缓,不骄不躁,就像临海城内那一潭东湖水一般,永远波光荡漾,景色宜人。造物主说,尔等只管过好眼前即可,命运的齿轮总会走到你要的一环。

那年五一节假日,小郭先生在出队执勤中与摊贩发生冲突,在推搡的过程中从景点的台阶跌下,脖子、腰、腿都有不同程度的损伤。住了十来天的医院后回家卧床养伤。

那段时间里,王姐总来去匆匆,一下班奔菜市场,我因为要看书备考,也乐得不被打扰。这状态持续了2个月有余,突然有一天,王姐面带羞涩,来问我可不可以陪她去我上次试过的那家都是蕾丝的内衣店选一套内衣。

“我就是想改变一下自己。”王姐脸色含春,“昨天,我们家郭抱我了!”我永远记得那天的王姐,脸庞饱满,每个毛孔都散发着少女粉色的心情,吃吃的笑,一脸对未来满是希望的模样。

小郭先生这次伤的不轻,前两个月基本下不来楼,活动范围仅限家中。两个月后能在王姐的陪同下下楼走走。这一养养了大半年。郭先生明显胖了,本来就健壮的身材越发圆润,显得眼睛小了许多。王姐自然是瘦了一大圈儿,但精神很好,更可喜的是,王姐怀孕了。都说爱情是女人最好的滋养品,那段时间,王姐的精神气是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这哪是被热水炀化的羊脚蹄,简直是被热牛奶泡化的,香浓可口,滋味缠绵,幸福是不用说,就能在脸上读出来。

真好,这就叫因祸得福吧。

小郭先生恢复得真好,伤好复班的那天,我们三人吃了顿牛肉火锅。我的考试成绩都通过了,等着试讲、资格审查等。王姐有点儿孕相了,有三个月了。期间小郭先生上了一次洗手间,出去接了两次电话。

出于女人的直觉吧,我怕小郭先生恢复自如身,外面的那些个女朋友会来继续纠缠。幸福来得太不容易,这我很想提醒王姐,每次话到嘴边,面对王姐满是笑意的眼睛又不忍开口。即使开口,我也不知道怎么说,难道说,哎,你要提防外面那些狐狸精。怎么提防?这还不是一个巴掌拍不响的事情?

草在结它的种子,风在摇它的叶子。阳光从办公室的百叶窗透进来,在地板上划出一条条的斑驳。王姐安心的等着她的孩子慢慢长大。郭先生比以前好多了,除去值班,喝大酒,每周会有两三天住家里。没住在家的日子,王姐也不过问,只当做是他的郭先生值夜班去了。王姐说,我留不住他,以前留不住,更何况现在大着肚子呢。

有一天,我发文件给王姐的时候,发现她的QQ签名更新了,“充实,满足,无所谓!”好一个无所谓,我心里所想的,王姐作为一个妻子,怎么会想不到呢。只是她选择放过自己,更何况现在多个孩子多个盼头,日子总比以前好多了。她只追求她想要的,一杯热水和一个安稳的家罢。


2014年的阳春三月,王姐挺着六七个月大的孕肚,陪我整理行李,辗转各乡镇采购当地正宗的土特产。相互陪伴的这几年,让这次分别格外不舍。我已经向公司提交辞职报告,这个月底就准备回生养的城市做自己喜欢的教师工作,周末陪伴双亲,不再远游,游亦不再久留。

临近离别的一个周末,阳光很好,王姐说在家再给我做一次番薯庆糕。让我加完班就来,趁热吃。我们这个单位加班很少,偏偏那个下午鬼使神差的要加班。不然事情就不会这么不可收拾。

等我推开王姐家的门时,王姐已经晕在地上不知几时了。我清楚的记得那个姿势,在做笔录的时候我也清楚的告诉警察,她左手捂着肚子,右手朝着门的方向伸着,斜侧着躺在地上,腿弯曲着,托着肚子,身下晕开一片液体。

糯米粉和番薯粉在黑黑的大理石灶台上散乱着,红糖和芝麻的袋子在厨房的地上破开了,一副兵荒马乱的场景。

在派出所,我见到了那个女人。三十来岁的模样,一头栗色的长卷发披在咖啡色的风衣外套上,脸庞清瘦,画着淡妆,某上市公司会计。抛开我对她的恨意,我承认她是美的。

就是这样一个知性独立的女人,在和郭先生数次露水情缘后,竟然一发不可收拾的爱上了郭先生。而郭却只爱她的激情缠绵,熟女风范。女人为了郭先生决定抛夫弃子,一心奔赴,以为找到了真爱。郭却若即若离,予取予求。这让女人变得疯狂。

女人承认自己不顾一切登门请求王姐放手让他们俩天地任逍遥,却不承认自己有任何的暴力行为。而邻居也未听到任何吵闹厮打的声响。而郭先生却在笔录里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说,他以为他和她,成年人出来玩而已,怎么可能离婚娶这样的女人?

这样的女人?一直以来,我都有个疑问,男人到底是如何做到爱与性分离的,既然不爱,为何挑逗?到底你需要的她,是天使安好的女子,还是激情鬼魅的女人!两者皆有?这答案本身就是有问题的。没有谁的灵魂是可以随意切换,并乐在其中的。

我肤浅的认为,在中国传统的文化架构中,是有“性原罪”的,不管多少个苍老师,都是以男人为服务对象的,哪怕曾经的春宫图有多流传,女人,看看就好,台面上必须正襟危坐,最好是性冷淡风,才是个好女人,就像贤妻良母总来形容女人该有的做派。而男人真的是对那初夜的一抹猩红执迷难舍吗?归根结底是对世间的各种欲望执迷难舍!一个借口让自己信以为真而已。

手术门口,王姐60多岁的老母亲哭得蜷成一团,本来身体就不好,哭到伤心处更是喘不过气来,老泪纵横,怎么劝都不肯回去。很多患者家属看了也红了眼眶。后来王姐在从重症病房转到普通病房后,老母亲自己先累病了。住院期间一直都是郭先生和我轮流陪护。孩子没了。这个结果让王姐整日以泪洗面,身体一直好得很慢。但王姐还是跟民警承认那个女人确实没有对她动手,只是她自己气血上涌,摔倒晕过去了而已。如果我那天能早点回去该多好!

我回乡返程的计划推迟了一个多月。而我能为王姐做的毕竟有限。心伤还需心药医,医生说,子宫损伤比较大,再怀孕得看运气,这两年建议先别要。


离开古城的时候,我只带了一袋羊脚蹄。每次想起王姐的时候,我烧一壶开水,把羊脚蹄浸入满满的一杯热水中,片刻,再放入口中,米香和烟火气在嘴里交汇融合,弥漫开来,那个记忆中的女人歪着头告诉我,“我觉得,我很像它,平凡如斯,只渴求一杯热水的温度。”

我总想起那年那天的下午,王姐脸庞饱满,每个毛孔都散发着少女粉色的心情,吃吃的笑,一脸对未来满是希望的模样。这成了后来我对整个古城最深的印象。


2017年的今天,王姐在朋友圈里晒茶辽古道的满坡枫叶,只是,她还是单身,只是,她不再是圆圆的脸庞,只是,又一个新年要来到。

想起旧时光里的一句台词:如果幸福很难,那我祝你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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