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把脑袋砍掉,身体还会存活很长一段时间,一段非常痛的时间。
这话我信,因为我曾亲眼目睹甚至亲自参与了这么一宗砍头的“谋杀”。
01
小时候,家里养羊,作为孩子,我实在是喜欢刚生下的羊羔。浑身洁白,哞叫清亮,对什么都好奇,对什么都害怕。
养过羊的人大概知道,羊是一种不知饥饱的动物,也就是说,有食物在,羊就会不停的吃下去。
平时羊吃的是草,所以吃多了也没什么,最怕的是家里的羊从羊圈里跑出来,然后找到了家里的玉米,高粱,蓖麻……
羊吃多了这些粮食,肚子大概有点胀,嘴巴却一定非常渴,它会去找水喝。
找到水,喝的痛快了,然后它的死期也就到了。
不知道水与吃下去的粮食发生了什么反应,总之,羊的肚子会变得非常大,渐渐的羊不能走路,只能躺下,全身都动不了,只有头能稍微动一动,无助的发出越来越软弱的哞叫声。
这种方式死去的羊,眼睛一定是睁开着的,瞳孔扩散的很开,整个眼睛突出来,像挂在两边的灯笼一样。
有一天,我家的一头母羊发生了这样的事,母羊死去,留下她还不会吃草的小羔羊。
小羔羊实在可爱,实在无助,实在饥饿。
母亲决定让我收养它,我高兴极了,当天给它起名叫做——咖喱。
一个当时特别喜欢的动画片里人物的名字。
02
我收养咖喱的时候,它还不会吃草,嘴里只有软软的几颗牙,咬合的力量非常小。
我知道的这么清楚是因为,那个时候我特别喜欢的一件事,就是把指头放到咖喱的嘴里,肚子有点饿的咖喱,大概把这手指当成了羊妈妈的乳头,不停的吮吸着,大概也盼望着会有甘甜的乳汁流出。
咖喱吮吸我指头的时候,就会用它软软的牙齿,用它稍微带点粗糙的舌头去触摸我的指头,像在给指头做着按摩,指头会感到一种非常舒服的,痒痒的感觉。
那个时候,我经常用指头欺骗着咖喱的感情。
对了,那个时候咖喱真正的食物是一些劣质的奶粉,进食的工具是一个陈旧的奶瓶。
每天我都会调好水温,加上奶粉,每次我都想多加点奶粉,让咖喱吃的更舒服点,每次都被母亲阻止,母亲说有一点就够了。
然后我就会用奶瓶去喂咖喱,咖喱含到奶嘴的时候,都会非常激动,蜷曲着前腿,抬着头,嘴巴一上一下,像真的是在羊妈妈身下跪乳一样。
咖喱每次都很快吃完一瓶奶,吃的时候我能听到甚至看到奶水从它的喉间滑向更深处。
咖喱长的很快,虽然和同类小羊比起来,它总有点营养不良的感觉。
慢慢的咖喱可以开始吃草,吃一些更坚硬的东西,我也不敢把手指头放进咖喱的嘴里。
咖喱不在吃奶了,虽然他见到奶瓶还是会很兴奋。
我也开始抱不动咖喱,咖喱开始跑到我前边,回头看着我快走上来的时候,又欢快的跑到另一个更远的前边。
我的咖喱长大了。
03
羊,尤其是咖喱一样的年轻公羊是一种很好斗的动物。
它们的武器就是自己坚硬的头骨,如果长出角的话,就会是自己头上坚硬锋利的头角。
经常会看到两只公羊的决斗,一只退到角斗场的西边,另一只退到角斗场的东边,各自用蹄子刨几下地,像把体内的力量发动起来一样,没有裁判的发令,两只羊同时努力的像场中跑去,嘭!两只坚硬的羊头碰撞到一起,然后各自退开,回到自己发力的场地上,冲击,然后又是一次碰撞,决斗的双方都很遵守它们亘古流传的规则,直到一方投降,低下头跑开。
我一直觉得很有西方中世纪和中国战国时人们的骑士风采。
养羊的人大概都玩过一种游戏,抬起两只手来,然后掌心朝着一只年轻公羊,这个时候公羊会认为这是一种挑衅,一般情况下,公羊骑士都会应战,但是,率先发出挑衅的我们并不像另一只公羊一样,会努力应战,我们大部分会躲开,如果躲不开就拿起鞭子来,抽向那只扑向我们,努力捍卫它骑士精神的公羊。
这也是我特别喜欢和咖喱玩的一种游戏,刚开始玩的时候,咖喱的头上还没长出角,更多的时候是我和咖喱的一种力量对抗,我推着咖喱的头,咖喱用头顶着我的手,僵持着看谁能把谁推走。
后来,咖喱长起了角,也越来越好斗。当然一般都是无事的我率先发起挑衅。战斗不一会儿,我便落荒而逃,咖喱在后边奋起直追,有好几次把我追的上了院里的枣树。
然后我在树上把枣和枣叶扔下去给咖喱吃,估摸着咖喱大概忘记了战斗,才敢慢慢的从树上下来。
然后带着咖喱,去更大,有更多草的外边去玩。
04
慢慢的呢,我注意到了一件事。
咖喱因为我疏远了它的羊群,我因为咖喱疏远了我的玩伴。
妈说,咖喱越来越通人性,我越来越懂咖喱。
家里农忙,放羊这样的事经常落在孩子的身上,仿佛羊是比我们更小的孩子。
放羊的时候,小孩子们在一拨,羊在一堆。
羊在吃草,放羊的孩子在玩,农村的草多,羊群很少乱跑,都是堆在一起吃草。仿佛是飘在绿色草地上的白色云朵。
后来,咖喱和我却打破了这个惯例。变成了其他羊一堆在吃草,其他小朋友一堆在玩耍,咖喱和我这一堆在吃草在玩耍。
经常的咖喱在一堆羊里吃草,我出现,然后咖喱会丢下草,丢下羊群,高兴的来到我这里,我也会高兴的摸摸咖喱。
我觉得咖喱记住了我的气味。
后来有一天,我妈出去放羊,回来的时候发现少了一只羊羔,正是咖喱。
当时我就哭了,要是我的咖喱丢了怎么办?
我妈也很着急,一半是因为它是我的咖喱,另一半是因为它已经是一只肥大的羊。
然后,我妈出去找咖喱,半个小时的时间,咖喱跑进了家门,到了我的腿边,然后我妈的身影才出现在门口。
我妈说,大概咖喱迷路了,然后混入了村里最大的羊群里,放羊的人我们叫王叔。
我妈找到王叔这里的时候,王叔说,没有见到咖喱,他刚刚清点过羊群。
我妈还没有多说一句话,咖喱就从羊群深处来到了我妈身边。
我妈说,王叔当时脸都绿了。
我妈说,毕竟是我儿子养大的咖喱。
我妈说,咖喱记住了我们全家人的声音。
我觉得咖喱彻底的成为了这个家的一份子,像我的儿子一样,像我的小弟弟一样。
05
养羊的目的是什么?大家心照不宣。
母羊的寿命会长一点,因为会留着生羊羔。
公羊则会在它们最壮,最肥的时候,被屠宰,被贩卖。
咖喱是只公羊,家里最肥的那只。
那天二姨夫来到家里,相中了咖喱,似乎是出了一个比较好的价钱,而且可以在我家屠宰,这样的话,我们还可以吃一些羊血和羊杂。
我满以为母亲会拒绝的,毕竟它是我的咖喱。然后,我看到或者听到母亲说好。
我以为我一定会哭,会闹,会保护我的咖喱。
遗憾的是,我没有,我心里难过无比,但是我没有任何反抗,因为我觉得我长大了,我知道家里养羊的目的,我知道咖喱毕竟只是一只羊,我知道我不能为了一只羊去任性的浪费父母的辛苦,我知道咖喱要离我而去了。
我最后一次喂了咖喱,幼小的心里,肛肠寸断,那应该是我第一次知道“生活”这么个东西。
咖喱还是跟我很亲热,吃的很欢快,一点不为自己的性命当心。毕竟,咖喱还只是一只羊。
请来了杀羊的屠夫,为了赶午饭,很快的把咖喱绑在了家里的大磨盘上。
不得不说,咖喱真是壮,几个大人愣是好不容易才控制住它,控制住就没人拿绳子了,然后,二姨夫喊我把绳子递给了他们。
咖喱望着我,总觉得它的眼睛有点湿润,刀子从咖喱的脖子上穿过,被绑着的咖喱跳了起来,倒下去的时候,脑袋和身体已经完全分离。
咖喱还是望着我,用它已经和身体分离的眼睛。
我的眼睛变的湿润,一半大概是泪水,另一半我总觉得是咖喱脖颈出喷出的血,我分辨不出,毕竟都是咸的。
我努力的不让其他人看出哭过的痕迹,我努力的想让大人们知道,我才不是一个会把羊羔当成家人的傻孩子。
我清晰的记得,失去头颅的咖喱,用无头的身躯又跳动了一会儿,直到终于不动。
我也记得后来二姨夫说,解剖咖喱的时候,发现它的心脏还在跳动着,所以半文盲二姨夫告诉我,失去脑袋后,身体还会存活很长时间。
这话我一直记得。
06
没有了咖喱,有了羊血,羊肉,羊杂,羊蹄,羊皮,羊毛……
我流了泪的母亲,看到这些东西和二姨夫给的钱后终于转为欢笑。
母亲中午用心的用咖喱烹饪出了几道菜,我一口都没有吃。
不是因为那是咖喱,而是因为我不吃羊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