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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海子的那所房子,有的只是灰色的天,灰色的海,以及沉沦。
曾令我难过的过往,竟然都被日记和相片记下了。我曾努力忘掉了很多,那剩下的一点,已然挥之不去。
用干净的刀片划破表皮,则几乎不会得破伤风。人干这般事情,竟也能取得灵魂的愉悦。人抛弃了本能,伤心也成了一种愉悦。
十字窗外一幢大理石制成的房子,似乎留有哥特的遗风,雨水和海鸥的粪便已将石砖腐蚀得斑驳,在墙上留下一条一条更黑的印记。从房顶上冒出远处塔楼的尖角,塔楼顶上放着一口很久远的金钟,从来没听它响过,它也从来未从房顶上方出现过。那是所教堂,教堂外面,是一片灰色的海。那海湾的名字,叫玫瑰海,只是因为很久远的时候商船带来玫瑰。就连那片海,从窄而长的窗里也看不见。
窗户外的石砖路向左走,大概三十米就会走到路口的“海鸟”咖啡店,从那里的窗户,可以看到玫瑰海湾和建在山坡上的小镇。只有当太阳完全吞于西边的海,咖啡店才会亮起它那盏在路边的昏黄的钨丝灯。咖啡馆里同样出售啤酒,烤肉和小菜,这些菜品从来没有变过,供商人和渔夫休憩一刻。
我的窗户看不到海,却能看到有着能看到海的窗户的咖啡店。每日清晨和夜晚,人们的声音从那里传出来,又被我门前的这条小路吸收掉。总而言之,这里是宁静的。宁静的让人害怕。每过一段时间,镇上都会有人去世,神父这时才不会闲起来,死亡对人们来说是一件普通的事,但谁都不希望这种“普通”落到自己头上。
我常在中午时去咖啡馆,胖而高的老板娘往往在吃饭,见我来了也没有不高兴。她做姑娘时也有些风韵,一张她十六岁时的照片摆在柜台上,那时她还很白,有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睛,有时她会把照片翻倒,让照片里的她对着桌面。像她这样的女人,已经不准备再去等待什么了,她的丈夫早就去世了。说到底,她还是善良的,只是让腥臭的海风吹去了昔日的热情。
我会要杯咖啡,坐在常坐的位置,老板娘就会放下盘子,洗净手,将磨好的咖啡粉简单地冲泡一下,再给我端来。若是其他人多的时候,就需要顾客自己去端。神父有时会坐在柜台附近看报,老板娘就会同他闲聊,无非说些往事和那些渔夫与商人的事。神父并不白,但比那些晒黑的渔夫顺眼多了。老板娘有时也会和我说两句,我们三人是这里最不同的人:这里的男人大多没什么文化,女人也不会这么露面,这里的孩子是很少的。
那日神父依旧坐在那个位置,老板娘正在洗盘子,我推门进去,带入了一些玫瑰海湾的气味。玫瑰海这地方并不炎热,阴天倒是见得很多,白日海风将云吹上海岸,每年春夏之交总要下很长一段时间的暴雨,渔夫便不能再出海。那时是春天,离暴雨季不远了,海鸥经常胡乱的叫,伴着蓄势已久的海水。店里的墙上挂着一幅据说是老板娘曾祖父留下的高更的画,画着热带森林,水果和裸体的人,用着墨绿绛紫和各种原始的颜色,人的皮肤有的白,有的棕,粗糙中有细腻,平面中有立体。那大概是人的本性还未被隐藏时的模样。其实大家都知道,那是件高仿品,除了我,没人再会为它侧目。神父点燃一支烟,苍蝇在桌上,地下乱爬。
我朝神父点点头,要了杯咖啡。小镇上几乎看不到人:男人都在海上,女人都在家里。灰色的玫瑰海湾看似是平静的,海浪像是草地上的波浪,随风而动。大地的断面阻隔了海水,一直延伸到南方,在一块突出的悬崖上立着一截白色的灯塔,空气灰蒙蒙的,看不太清。若是暴雨季结束,空气将会很干净。盯着海湾看久了,会觉得那是一片有波浪的水泥潭。
老板娘端来咖啡,我咂了一口,神父起身向我脱帽,径直走了。我走向柜台,还未开口,老板娘就说:“我明白。”然后从锁的柜子里取出一小盒药片——那是吗啡。我欲伸手,她挡了回去,只取了两片给我。我拿了吗啡,又坐回去。
过了一会,她又走过来,用围裙擦着刚洗净的手,在旁边的桌子坐了下来,我不擅长开口说话,这种情况一般是对方先开口。太阳下飞着些海鸥,逆着光看上去是些黑色的影子,两个渔夫从山坡下沿着石砖路走上来,天上飘着一大团一大团的云,这会又把太阳遮住了。
“这两个渔夫我都认识,左边的是个单身汉。”老板娘的眼里不再有渴望,只余下平静。她已故的丈夫就是名渔夫,在码头酒馆拉架时被喝醉的另一个渔夫拿餐刀刺死,刀从眼睛进入,刺进大脑。刀柄在刺裂骨头时断在了醉酒的渔夫手中,刀刃留在了头里。他们都是年轻力壮的捕鱼好手,一叉能刺死一条礁鲨,也是从眼睛刺入,直击鱼的大脑。
“我曾见过那个人的妻子从神父家里出来,穿上了她最好看的一条裙子,那小子根本不知道这事,还在说笑。过来了。”老板娘拍拍大腿,站了起来,又回到了柜台。
太阳已经偏西,中午过去三个小时了,阳光有时会穿过云层中较薄的地方,照亮小镇的某个区域。两个渔夫,有妻子的那个壮而矮,单身的那个高一些,也更瘦,他们都是同样的棕中带黑。
两个渔夫推门进来,带来了海上的气味,他们谈论着刚捕到的金枪鱼,有两米多长。这个季节的大鱼很多,而能否捕到就要看能力了。矮渔夫穿着短裤小腿上粘着几片鱼鳞,看上去像是从腿上长出来的。他们似乎挺高兴,要来点啤酒,或者是烈酒,烈酒的话就更好了,可惜只有码头酒馆有的卖。他们懊恼只顾着说笑而走上来了,走上来则没有烈酒了。渔夫身上是鱼腥味,在我眼里他们是两条长着脚的海鲜,闻起来令人不悦。
他们各要了一杯啤酒,仍在谈论有关金枪鱼的事,坐在离我挺远的墙边。太阳这会儿已被完全遮住,远处海面上投下一些光柱,几艇小船正准备靠岸。咖啡上的泡泡倒映着门外的钨丝灯和天上的云,并将其染成绿和紫色,这是高更的画吗?我曾追寻过理想,但没有高更那般的决心。我曾在我第一本书出版时遇到了她,即使那本书的销量只有六百本,她依旧觉得我很有才气。真的是这样吗?那是我能出版的唯一一本书了。她说她最喜欢的画家是高更,她说以后想同我隐居在一个小岛上,那个小岛上会有一片海湾,名叫玫瑰海湾,每到日落时分,海面会被太阳神点燃,自南向北,火焰跳跃在海平线上,海鸥会坠入那片名叫爱的海洋。
但是,在婚姻面前,我终究还是逃避了。我不是个成熟的人,除了自卑,我一无所有。生活中不能总是做梦,尤其是婚姻,婚姻是要实实在在地生活的。我独自逃到了这个有着玫瑰海湾的岛上,但并不是她口中的那个玫瑰海。这里,是灰海。
两个渔夫喝完啤酒,情绪似乎平静了一点。刚刚看到的那些船应该已经靠岸,海岸被悬崖挡住,从“海鸟”咖啡店看不到。那些渔夫应该正把绳子绑在凿了孔的岩壁上,或者直接把小船拖上岸。这个季节的大鱼很多,他们应当收获满满。有的大点的船现在应该还在洋面上,那些船上装了柴油发动机,有时会出海一整晚。他们跟随着洋流和飞鱼,有时能看到海豚,海豚有时是危险的,但大多数时候它们都很亲近人类。天晴时可以看到一些大鸟,飞得比云还高,海上最可怕的是没风的晴天,同样可怕的是狂风暴雨的前夕。这会风刮大了,将云一层一层推上海岸。今夜似乎会下雨,收获同样会很丰盛。
渔夫们把钱放在桌上,这会准备去码头酒馆好好喝一杯。
我也该回去了。走进石砖的小巷,走进了一扇铁皮门,走到三楼,回到我自己的那个房间。
窗户没关。
窗户正对着一面墙,墙上的窗都高而窄,房檐上雕着几只妖怪,还有石砖做的鸟巢,那里面并没有鸟。目光掠过房顶,是那座塔楼的尖角。
我的手指在口袋里触到了那两个小硬片,看着桌上扣着的她和我照片,只能轻叹一口气。
……
这一觉睡到了第二天中午,天仍是阴的,雨似乎并没有下。
咖啡店里老板娘正在擦洗餐盘,我进门时她背对着我,腰上的肉被黑衬衣勒成横着的长条。
我要了杯咖啡,老板娘没有说话,但是放下盘子去洗手了。我坐到那个靠窗的,能看到玫瑰海湾的位置。空气变得更加朦胧了,今天纯粹没有太阳,海面上看不到一丝波澜,这雨看样子终于要下了。
老板娘端来了咖啡。咖啡杯落在桌上时发出了一种从未听过的声响——瓷杯似乎变厚重了。
那声音在空气中游荡了一会后,并没有停下来。紧接着发出了第二声,第三声……
“这是?”
“钟。十二点了。”
钟的声音结束了,随之不知从何处响起了歌唱的声音,是合唱,那声音属于教堂才对。可是这个小镇从来没有礼拜的习惯。
“我们过去。”老板娘解下围裙,胸前有一朵小白花,“我一直在等你,怕你醒来找不到人。”
我同她走出咖啡店,她没有锁门,而是走向了教堂后的墓地。她的速度时而快时而慢,让人很不舒服。转过教堂的大理石砖墙,几乎一千多人背对着我们低声唱歌,他们都穿着黑色的衣服。男人有的穿着礼服和礼帽,应该不是镇上的人。
“这是……”
“神父归去了。”
我们走入人群。
“昨天下午一个渔夫在码头酒馆拿刀刺死了神父,直击心脏。”
“嗯。”
我们俩同那一千多个人一起低头。
大家都穿着黑色的衣服,除了我。我几乎成了这里除了白花的唯一一抹白色。
竹泥孟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