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太拼啦,身体最重要。”
离开家之前,爸爸还是这样叮嘱我。
父辈安土重迁,觉得天底下最好的地方就是生养我们的小城,没有闯荡的必要,总归是要归巢的鸟,何必费力气扑腾。
我曾经在这座小城的报纸上发表过一篇文章,矫揉造作地赋予这座小城诗情画意,写完之后我还是忍不住觉得可悲:只有离开才算飞得漂亮。
但我其实并没有飞得多漂亮,我只是飞出去罢了。
要做美赛还没真正开始就借口时间不足草草作罢,科研计划的项目拖沓好几个月也没做出问卷来,学日语仅仅止步于五十音图,法语的小舌音说得还很难听,德语的阴阳性现在也没背下来,手机里关于语言的APPs最终只剩下一个背单词。
我所做的努力,往往前期用力过猛,后继乏力,经手的项目和活动总是烂尾。所以被误解成一个很努力的人,我是真的蛮受之有愧的。
我唱了太多“早起”的高调,制造出了努力的假象,引起众人恐慌但自己也没捞着好处。但Tea不同,他“早起”,且实实在在心无旁骛,直到成为这场万众博弈的规则制定者。
人生大概就是一场万众博弈。不论你做什么,都会有一大波人同你竞争有限的机会,而这里的规则尚且不到拼天赋的地步。
人生经常粗放到像一个理想化的经济学模型,只要你起得早你就可能比对手多一点收益。
1
Tea一贯是以争强好胜的变态学霸形象出现在我们的谈资中,尤其是在他拉着“挑战杯”同组的小伙伴每周去学校附近的快捷酒店开讨论会写作品之后,大家谈论他的语气就愈发复杂,夹杂着不可思议,以及,崇拜。
毫不费力就能取得成功的姿态,似乎是拥有天赋的最佳证明。所以大家仿佛忌惮什么似的不敢使出全力成为了非常普遍的怪现象。高中时熬夜学习但转天总是用精彩的球赛作为自己困意的借口,甚至有时惯性延续,大学生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努力,害怕成为这个无忧无虑的天堂里少有的刻板严肃。
有人满腔不得志,求胜心切,往往急于卖弄资质,“不努力”成为了一个荒谬捷径——大概应当说是“不公开努力”。
而另有的人,自觉卑微,唯恐努力过后还被人暗暗瞧不起:原来这个人全力以赴也不过如此。
所以我总是看到人们努力地表演毫不费力。
他们太辛苦。
反而是Tea比较轻松。他不怕自己的努力带给别人压力,也不考虑其他人是否等着看他跌倒,他就那么坦然地,一本正经地,努力着。
我和他同在一个社团里活动,在一个部门里却甚少交流,同一桌吃饭时他往往选择安静地听大家扯皮玩笑,等大家酒足饭饱开始一些完全没有实质性内容的对话时,他会借口有课提前撤退。
“真的太内向了,根本不和大家说话啊。”同桌的女生平常素来和谁都能相处融洽,大概是在他这里碰了钉子,心里难免介怀。
其实他倒也不是内向,只是很少说废话。开例会时主席鼓励大家提出革新方案,他被点到站起来就能说一刻钟,表现大方,思路清晰。哪里是内向的表现。
尽管一个又一个科学调查表明说废话能使人快乐,但他的快乐并非仅仅建立在与人说废话的层面上。
废话无人可说的确寂寞,但见人就得说废话未免虚无。
富兰克林有原则“言必于人于己有益”,Tea比起富兰克林倒是远远称不上所谓的刻板不近人情。
2
这一次说起他,是因为他的安盛实习。香港安盛大楼外,他身着干练的黑色西服,提着公文包直愣愣地站着。照片像素不高,他的表情也没有多晴朗,眼神却格外明亮。
听说他在所有的实习生中以个人成绩第二的出色表现受邀参加partner晚宴。
看到他在朋友圈po的照片,凌晨两点仍然在修改方案,即便距离最后期限只有几个小时,他也从未放弃努力。
但他从未标榜自己有多么了不起,即便以努力程度为标准,他也从不认为自己达标。
尤记得去年学期初,大家坐在餐厅里讨论工作计划,话题不自觉转向了各自的生活规划。主席和他多说了两句,那时我们才知道他是本市数一数二的高中毕业。
就是那种坊间传言“一脚跨进这所高中就等于一脚跨进清北”的中学。
大家开始惊叹,原来他曾一脚跨进清北。
“反正还不是来咱学校了么。”他没什么表情,说话时微微有一些笑容,或多或少都有点讽刺的意味。
他是典型的结果导向型思维。
从某种标准出发,我们在座的其他人与他相比都是loser,我们都是在乎起点的过程导向型思维,每每有一个傲人的point恨不得全天下知晓,绞尽脑汁地卖弄一番,最好还能做到不着痕迹。
这种思维就像杠杆一样,没有什么好不好,但它的问题在于风险太大。如果你的起点高,辉煌历史加持,这种思维将你的成就放大,让你感到无限良好,只要在合理的范围内,自信还不到自负的程度。倒也是好事一件。
但大部分在乎过去的人,都是没有光辉岁月或者不足够辉煌的人。
这种对昔日成就的沉醉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变成对晦涩历史的斤斤计较,不论这种斤斤计较表现为什么,无限懊悔也好,无法正视现实也罢,这些情绪对关注当下,改变未来都没有帮助。
过去本该成为你身后的一堵墙,结果却横亘在你前进的道路上。
正如学霸和伪学霸的区别,思维在这里的分歧,就是真勤奋和伪努力的不同。
努力的意义不在于得到一个辉煌的当下或为人称道的曾经,而是能够面向充满可能性和选择权的未来。
他无意识的一个表情和一句话,否定了一部分人的志得意满。一时也没人接话。
主席便拍了拍他的肩膀:“咱学校统计也够可以了。”
听闻统计的硕士点竞争着实惨烈,我们纷纷点头。他却仍然没有买账。只不过终于意识到思维的分岔——他早早地从自我沉醉的梦里醒来,而我们其他人还赖着不肯起床。
他不再自谦自嘲,索性闭嘴。
但他的眼神里透着与在座各位的迷茫截然不同的雄心。
从那时起,我便开始关注他。
上个学期学校里评选“十佳大学生”时我们又碰见。
他是第一个竞选者。
我在报告厅外听到他沉稳的声音将自己的优势娓娓道来。兼顾社团和学业不过是基本,丰硕的学术科研成果才是亮点——这亦是我在大学里最大的遗憾,进了大学舍本逐末,庸碌的日子却没少过。
想到他每周拉着组员去酒店讨论方案,我突然很感动。他的每一步都走得很苛刻,但也很清醒。
他是真勤奋,我是伪努力。
他每天三点钟默默起床,而我赖床到五点却总要叫嚣三点起床的决心。
3
早起真的是很辛苦呀。
尽管如此,我们却不得不跟着他早起。
还记得吗,“人生粗放得像一个经济学模型”,在这里,机会有限,市场有限,早起总能抢走对手的生意。
早起的人抢占了大量的市场,所以他们早起的那点不愉快很容易就能被实实在在的收益抵消。
他们赚得盆满钵满,这件事情的反面就是——其他人姗姗来迟,市场空间已经被挤占,他们仅仅是企图维持原有的收益就必须比原来起得更早。
这样一来,所有人都会在一个更努力的情况下达到均衡的局面:人人起得一样早,市场均分,天下大同,但是,他们却全都比原来起得更早,更辛苦了。
这还不远不是结束。
人生不仅仅是简单粗暴的博弈,它还是无限次重复的那种。
于是大家可以不断调整自己的努力程度。
总会有人对天下大同的结果不满,不满于早起却没有额外收获,同时不满于辛苦早起,但没有人会主动回归到晚起的水平,这无异于主动讲蛋糕拱手让人。
那么就只能咬牙更早了。
只要你比别人努力,你的市场份额就会增加,那么现有的努力程度总是不稳定的,总有人有提前起床的倾向。
不论你有多努力,总归是不够努力。
这真是令人沮丧。
最令人沮丧的是这个已经足够残酷的结果其实是建立在一个很善良的假定之上的:你和那些“Tea”们卖的东西是同质的,所以你们只要早起就能抢走对方的生意。这也就是说你们的能力相同,智商无异,样貌同等,一切的一切都相近。
然而现实却没有这么善良。
以Tea为代表的那些人,都是“比你优秀但比你还努力的人”。
4
记得小时候跑步比赛时大家总会商量好:我们都慢慢跑,大家一起得第一。
这样比赛真是叫人舒心。
那么,现在大家各自为营拼死拼活地早起算不算囚徒困境?
集体理性是大家都一样不努力,得到均分的收益。个体理性是争相早起企图得到更多的收益,但最终只是在更辛苦的情况下均分总收益。这里是不是可以算作集体理性与个体理性的冲突?
我最初考虑这个问题还带着loser的沮丧和悲观,不多想就下结论:这就是囚徒困境嘛,但又有什么办法,因为有人很努力,你不努力的后果暂且不提屈居人下,很有可能身家性命都保不住。
但被Tea鞭策着“早起”之后,越发觉得这个结论下得太没有诚意。
模型可以简化世界,但到底不是它的替代。
模型里说这个博弈规则是机会有限,大家常和博弈;但实际上,我们经历的,是一场声势浩大的变和博弈。
集体的努力是能够创造出更多的财富的。
早起的人的确能抢走他人的机会,但更重要的是,早起创造了额外价值。
如果人们的目的只是不落于人后,那么大家约定好慢慢跑就好了,可是这样一来,社会不再有创新和进步,所有人都平均,平均地分享着落后。
“我努力从来都不是因为周围有非常努力的人刺激我,也不是因为我争强好胜一定要当先,仅仅就是因为我有很多事情要做,不努力就看不到完成任务的可能。”
当你习惯三点钟起床的时候,并不会觉得有多辛苦,反而会为自己过去的五点钟作息而遗憾,原来伟大是在一点一滴中消磨殆尽的,而所谓的平均只不过是平庸的另一种说法。
五点钟起床的你会怨恨三点钟起床的人抢走了属于你的机会份额,你担心输得太惨不得不更早起床。
可当你也三点钟起床的时候,你会开始感谢那些三点钟起床的人——
输给别人没有什么不同寻常,天下的“别人”何其多,你总归会败下阵来。但天下的你自己,唯有一个,三点钟起床的你不必靠打败他人获得满足感,单单是这个更加努力的自己就已经是增值。
胡适先生说,怕什么真理无穷,进一寸是一寸的欢喜。
你呢,怕什么努力无止境,努力一点是一点的增值。
谨以此文向那些三点钟起床的少年致敬。
希望看了这篇文章的你,不要仿佛被打鸡血一般激动不已地立刻奋发图强。关于努力这件事,从容理智而且持续的状态才是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