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还在继续,可心早已冰冷到死掉。世俗的羁绊,命运的无奈,是否还能留住那月下的孤影?
我认识一个剑客。他爱饮酒,平生未离酒香。他背着一柄宝剑,虽然只露出一头,但仅仅这一小点,便看到了它淡如秋水的剑身和古拙雕刻的龙纹,还透出阵阵寒光。听说,是祖上传下来的。我见过,的确是一把好剑。
他年轻时行侠仗义,名动四方。一柄长剑舞出血色的残影,剑锋似惊鸿,片刻取人头,寒剑饮血不染血,因此宝剑从不用擦拭。剑出、剑舞、饮血、入鞘,平生皆如此。
他从不用酒葫芦,我问他嗜酒如此,却为何不以酒伴身。他只是笑而不语。
……
每年都会有阴雨连绵,小路之上踩得一脚泥泞。
我是从一个客栈听到过关于他的故事,还是一个行将就木的糟老头说的。
好像是那年初冬,只下了一点儿小雪。山路很少有人走,因此很快便积了一层细细的雪。月色朦胧,只在白雪上反射了些许冷光。
一伙黑衣人劫持着一辆马车, 飞快地从山路上跑着。几名在前的黑衣人手持秋叶刀上下翻跳警戒着。矫健的步伐,灵敏的身手好似雪原上疾驰的野狼。那马车做工精美,雕龙画凤。车以湘妃竹覆顶,冬暖夏凉;沉香木料为身,异香扑鼻。但车身上却有几道狰狞的刀痕,马车后面插着几只铁簇狼尾箭,箭头深深地插入车厢里。
马车里是一位美妇人,但脸色苍白,被堵住了嘴,反缚双臂蜷缩在座位上。旁边半蹲着一个长着虬髯胡须的光头大汉,面目凶狠,一手持钢刀抵在妇人白若羊脂的玉颈上,一手紧抱一个还在襁褓里的婴儿。婴儿张着小嘴,嘴角留着哈喇,静静地睡着,还不知道外面正是月黑风高。
车轮轧着雪,已经走过了半个山头,黑衣人的神情也放松了许多。这时忽然一道风破声从耳边呼啸而来,只见一道白影,一对人头便滚落在地,喷洒出的鲜血瞬间便将白雪染红,蒸腾出丝丝热气。几个黑衣人见状立刻包抄过来,气势汹汹地冲向这位不速之客。剑唳声起,又是几道血影闪过,头颅滚落满地,把疾驰的马儿惊得呆滞在了原地。不过弹指一挥间,十几个黑衣人便倒地身亡。满地白雪化作血色长河。
那个糟老头说,这个不速之客便是剑客。
紧接着,一声轰响,虬髯汉挟着美妇人冲破车顶。
冷风萧瑟,老树痛苦地被寒风打掉枝桠。几处残枝孤零零地躺在地上,随即便被风刮走,只留下几道冰痕。
“放了她,饶你不死。”剑客手握青锋,寒芒指向虬髯汉。
“我受王命,要将北国王后和小狼种带回南国,以报国仇。这是行王命,你想干什么!”虬髯汉背依马车,紧握钢刀的手却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她的父母可还在北国,你若带她走,将置她父母于何地?将置苟活于北国的数万俘虏于何地?”剑客冷冷地说道。
“她可是南国子民,她的父母也是,那些俘虏也是!他们都要为国尽忠,尽忠!你懂吗!”虬髯汉额头张满青筋,满目血色,大声叫着。
“为国?为国还要将她献与北国?让一女子入虎口?好让你们偏安一隅,安心当儿皇帝吗?”剑客厉声问着虬髯汉。
“你住嘴,我们只要将她俩献祭祖庙,便可报国仇,振国威!”虬髯汉下意识地使劲抓住昏迷的妇人。
树枝被风卷着,“啪啪”地打在地上。这时妇人渐渐从昏迷中醒来,看到虬髯汉手中的婴儿,又忍不住啜泣,低声喃喃着“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放了她,饶你不死,这是最后一遍。”剑客已满腔怒火,用力地按住那欲将饮血的寒刃。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妇人听到声音,惊喜地抬起头向那边看去。果然是他!一袭青衣,一把宝剑。她激动地想要喊出来,却发现泪水早已让自己哽咽。
而此时的虬髯汉虽然面目狰狞,却仍然掩饰不住内心的恐惧。冷汗早已浸透黑衣,双腿打颤,似乎一阵风便可将他吹倒。虬髯汉稳住心神,向剑客喊道:“我知道你出剑很快,可我的刀也不慢。我还是有把握在你杀掉我之前将她杀掉的。”说着将襁褓扔向空中,紧接着一个转身使出一招回马刀狠狠地劈向美妇人。
如一阵疾风,又好似利箭。刺破了风声的长剑精准地插进虬髯汉的右膀,一个吃痛,几近让他丢落手中钢刀。剑客踏雪疾行,奔到马车旁,抽身一仰,挡在美妇人身前,两指如白练击中大汉手腕。几乎是同时,剑客化掌为拳,内力从丹田喷涌集于掌心,正中大汉项下命穴。一声呜咽,倒地而亡。而虬髯汉手中大刀却惯性地向后甩去,向着从空中掉落的襁褓。空地上洒落两滩鲜血,一滩是大汉迷走神经被震断而七窍流出的血,另一滩,是掉落在地的婴儿流出的血。
……
路对每个人来说都是不一样的,许多人企盼着着脚下的路能够重合,能够两人相拥而走。或许每个人所欣赏的风景是不同的,因此每个人为之停留的脚步也难以重合。所喜爱的、所欣赏的、所向往的、所留恋的……这所有的一生并不仅仅是两个人的相拥一生,更多的是用自己的眼光,用自己的方式去抚摸路旁的大青石。我说命运,你说生活;我说天空,你说前方。或许真的是不可能完全和另一个人的脚步重合,因此,纵便前路笔直无弯,终究也很难走向一个终点。
老头给我续了杯茶,自己又拿出酒盅,慢慢倒满。和他的动作一样,老头的话也是慢吞吞的,他说当时剑客本可以先接住孩子,再击落虬髯汉的刀。以剑客的速度绝非难事,但剑客可能更想保护她,所以不愿冒险,便没有那样做。
“那孩子呢?孩子后来死了吗?”我把刚呡了一口的茶放下,急忙问向老头。
“听我慢慢讲嘛,后生。”他撅着胡子,不紧不慢地喝着酒。
“那女人是谁?剑客为什么要先救她?”我又忍不住问了一句。
老头用他肿胀的鱼泡眼瞪了我一下,然后把酒杯砸在木桌上,气冲冲地说:“心急,心急!剑客可从不心急,你这后生仔……唉!算了,还是给你讲吧!你说那个孩子啊,孩子就是后来北国的独眼狼王,他被钢刀削去了大半个脸,那个女人,喔,是,是妇人,你猜猜她是谁吧!”
“这——”我挠了挠头:“该不会是他的青梅竹马吧?好奇怪。”
“嗯,是的。”老头正了正脸色,扬起了头。
枯叶山,地处岭南,秋季冗长,经年落叶堆积,因以得名“枯叶山”。剑客少年远游至此,得枯叶居士真传,便习剑于枯叶山。山下有一村庄,村内百余人,民风淳朴,世代安良。有一少女常上山采药,偶见剑客练剑,从此便流连忘返。有时少女用荷叶包好刚蒸熟的米饭送给剑客,也有时从父亲那里偷出酒来让剑客一饱口福。而剑客也经常带着少女去深山里打猎探险。二人相互依伴,日久生情。
剑客经常向少女说自己命在天下,愿仗剑侠游这大好河山。少女问剑客会不会带她去行走江湖,剑客说江湖险恶,不愿让自己最在意的人冒险。村里有人说这少女天生丽质,美貌嫣然,长大后定是个大美人。有人说那少年清秀俊美,神态潇洒,非池中之物。也有人说他俩是郎才女貌,定能成为一对。
剑练成时,他终于受不了这小山的拘束了。这种生活固然安逸美好,但他更想要的是逍遥天下,踏歌而行。他佩着剑,祭拜完师父,便准备离开了。临走时少女问他还会回来吗,他说自己平生任逍遥,走到哪算哪吧。少女说愿意等他回来,他沉默不语。少女说枯叶新绿,世事无常,愿你还能记得我。他还是沉默不语。少女拿出了自己亲手刻制的酒葫芦,说以后没办法再给他送酒了,希望他能带着酒葫芦,常解酒渴。少女满目泪水,还是送走了他。快出山时,他说,如果她有危险,他一定会来的。
……
红叶黄花秋意晚,千里念行客。飞云过尽,归鸿无信,何处寄书得。
泪弹不尽临窗滴,就砚旋研墨。渐写到别来,此情深处,红笺为无色。
枯叶山仍旧是落叶纷纷,村里的生活也是一如既往。只不过那个少女会经常上山,一个人坐在练剑石旁默默发呆。每每入梦,皆是那个白袍长剑的少年;每每梦惊,皆是窗外枯叶满地。生命也许正是如此吧,惟有一盏孤灯,伴着两行清泪。
……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
他的剑飘逸,人也潇洒。青锋一扫,便是凶恶毙命。不留名号,不取钱财,随性饮酒,仗剑四方。平生任逍遥,不拘世俗。仗剑侠客行,人称剑客。
剑客独来独往,每日把酒葫芦装满美酒,御剑而行。路见不平,便拔刀相助;江湖争斗,只冷眼旁观。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因剑客取了一为害乡间的南派剑宗弟子之命,将其头颅悬挂于善恶台上。剑宗掌门一气之下从南诏出山,亲自下英雄帖挑战剑客。不料在比武台上竟不敌剑客三招,盏茶功夫便被打散胸中五气。剑宗掌门羞愧难当,怒辞掌门印,不知所踪。自此一战,江湖豪杰皆以剑客为天下高手,莫不尊崇。
几年后,南北交兵。生灵涂炭,哀鸿遍野。积尸草木腥,血流川原丹。南方国弱兵怠,因此年年纳贡岁岁称臣。而朝中奸臣当道,皇帝儿戏,使南国子民苟活于水深火热之中。
骁将遭贬,弄臣执印。不过五载,便弃百城。天子遭百灵相弃,地崩水患;黎民为乱政所困,析骨而炊。而位于南国枯叶山一带的村庄,在被自家军队劫掠一空后,又被强收奴婢献往北国。
剑客在一次与山匪交战后中了冷箭,身受重伤。那年天下大旱,颗粒无收。正值秋末之时,五虎山上的数百悍匪劫杀西河镇外官兵,把西河镇团团围住。匪首发下狠话,要镇子五日之内筹备纹银十万,粮食千石,否则屠杀全镇。镇里富庶大户像热锅上的蚂蚁,焦躁不安地想尽办法。有人说拼死守城,也有人说筹钱赎命。人们争执不休,最后镇里三老之首的胡员外说,要镇里各户捐银百两,稻米百斤,不捐者全家逐出镇外,交由匪首。
老头说,他也是听镇里一个小裁缝说起的那件事。当时镇里已被官府以各种名目强收了许多钱财,哪能一户再出百两纹银!况且恰逢大旱,即便江南富庶,那一百斤稻米捐出去全家还能挨过这个冬天吗?那些大户员外平时做了不少缺斤少两、坑害百姓的生意,早已是盆满钵盈,自己凑够万两也可。但那个从京城被贬来的胡员外竟然生出这个损招!
听到这里,我用力地砸了桌子一下,不料却把木桌上的那一小盘花生米震落在地。老头鼓着他干瘪的腮从厨房又端来一盘,狠狠地对我说:“这一盘的钱,还有打坏盘子的钱,走的时候都要给我。听到了吗?后生仔!”
我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摸了摸嘴唇向老头说:“好,好,都给,都给。您老人家先讲完那件事吧。”
“唉!你这孩子,太不稳重了。”老头用酒杯指着我的头说:“后来的事你也能想到,富户把没钱的人赶了出去。”
“他们不会反抗吗?先杀了那些混蛋的富人,再组织起来抗击山匪。”我向老头说道。
“后生啊,你还是太年轻了。你要知道,一千户人的镇里只有不足二百户是拿不出的,只要不是大多数人拿不出,那就没人会、也没人敢反抗。那一百多户在镇里本来就是底层,富人排斥他们,中等之家漠视他们,他们只是理所应当的牺牲品。”老头用急促的语气说着。我第一次发现这个老头说话竟然会这么快。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山匪带着钱粮和人准备回山,在路上却遇到了剑客。剑客前几日还在淮北与顾安慕容家交战,听闻江南竟遭此事,于是连夜赶赴西河小镇。
……
“唰”
殷红的太阳下忽然闪现一道黑影。
“钱可以带走,粮食和人留下。”剑客怀抱宝剑,站在路中间向山匪冷冷地说到。
夕阳照在松林,归鸟在崖顶徘徊。晚风轻拂,将剑客的长发吹起。衣角微起,佩玉摇摆。剑把上的红色缨络在风中左右飞扬,但剑客人如寒松岿然不动,宝剑也似静水划破长空。
天色渐暗,松林径上竟起了风沙。匪首胯下的黑鬃马晃着脑袋,傲倨地踱步在剑客面前。
半晌无话。不少山匪却提刀跃跃欲试,只待匪首一声令下。
“冥顽不灵!”
话如奔雷,剑似惊鸿,剑客如幻影迷魅直刺匪首。千钧一发之际,匪首猛提缰绳,急忙左闪。一声骨裂,只见匪首向后重重跌去,一只带血的膀子无力地掉在地上。紧接着,众山匪与剑客交战开来。刀剑翻滚,血肉飞溅。那柄长剑被舞到了极致,一出一收如鹰击长空,上下挥斩似梅花三弄!剑客左右挪闪,凭风借力,凌厉长剑将每一个愚蠢而狂妄的敌人斩成碎片。盏茶功夫,四五十个山匪便身首异处。余下山匪像被吓破了胆的惊兔,害怕地向后退去。匪首倒在地上,被几名山匪扶着才勉强找回一点儿勇气。强忍着肉体的痛楚,硬咽下一口唾沫,脸色苍白,嘴唇打颤,向剑客哀求着饶他一条狗命。
剑客收回了剑,带着被抢劫的钱粮和人离开了。风沙渐静,松林依旧翠绿,只留下一群残匪无力地瘫在地上。
被解救的镇民感恩戴德,剑客只是说南国积弱,百姓惨遭涂炭,以后有难,也定会前来相助。剑客看着渐渐暗淡的天色,心里不由生出几分忧虑,却难以言明。
一路行程,已是初夜。寒气渐渐向衣襟侵去,单衣薄体,又多凄悲。远处零丁的灯火映入眼帘,已可见到小镇的轮廓。不一会儿,便到了小镇楼门前。大门紧闭,几个民兵正在楼门上巡查着,这时黑暗下隐约看到人影涌动,以为是山匪又来,急忙警戒。被解救的镇民中有人赶紧上前道明原委,说是剑客将他们救下。民兵们听完后赶忙去请示镇里的大人们。
不一会儿,镇中三老便登上了楼门,细细观察剑客一行人。三老又窃窃私语了一番,言毕,其中一名长者上前作揖说道:“尊者大名可谓如雷贯耳,小民敬仰已久,为谢尊者,特摆酒宴。快快请进,快快请进。”说着挥手示意民兵打开楼门。
门闸渐渐升起,剑客一行人便走向门去,那些镇民们也欣喜地笑着、手舞足蹈着,而剑客也把紧握青锋的手慢慢地放松了下来。
突然,楼门上厉呼:“动手!”只见门闸猛地一顿,紧接着凶狠地砸了下来。楼门上的民兵点燃火箭引弓向下射去。哀痛声、利箭刺破身体声、烈火燃烧肉体声不绝于耳,还未待剑客和镇民反应,便一脚踏进了地狱之门。而剑客也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身中数箭,跌落下马。
火光连天,楼门的铁闸像地狱的巨口,无情吞噬着满身着火的人们。一双双手痛苦地拍打着大门,一个个惊恐化成绝望,卑微到极点的生命连最后一丝希望也被吞噬。
剑客拄着剑,艰难地站起来,几欲跌倒,无力地向楼门问道:“你、你们为什么,为什么这样?”言语未毕,又口吐鲜血。
“哈哈,为什么,你说为什么。那些贱民本来就该死,而且他们又是被我们扔给土匪的,要是他们回来了还不要跟我们作对?再说,加上你,又是一个大威胁。所以,你们必须死!”那个白须老贼厉声叫嚣着,显得无比狰狞,如同深渊中的恶狗露出凶残的毒牙。
剑客踉跄着向前走去,却重重地摔在那布满血与火的地上。白袍早已让鲜血染红,他趴在地上大口喘着,长剑却仍紧握在手。他又挣扎着站起来,鲜血掩不住向外涌流。利箭从他耳边呼啸,随后插入无辜镇民的心脏中。剑客的指节已捏紧到发青。
第一次是那么无力,宝剑是第一次那么沉重。流血让身体早已麻木,不再感到疼痛,只是发冷,冷到快要死掉。耳边又传来一声声哀鸣,那老婆婆被几枝袭来的飞箭钉在地上无法动弹,火焰又顺势在她身上肆虐。被烤焦了的肉,让她痛入心扉地尖叫着。那孩童被利箭刺穿喉头,无助地捂住喉咙,发不出一丝声响,就像一根烧焦的烂木头,栽倒在地。有时,死的世界是安宁的,而生的天空永远弥漫硝烟。剑客好想睡去,但这一幕幕死亡的惨剧让他不能睡去!
气运丹田,打开经脉,即便血流得更快!而此时的青锋也飘忽欲起。夜空突起惊雷,电闪雷鸣,将大地照得一片霎白。剑客双手缓缓扬起。大风又起兮!只见漫天风沙中剑客双手合握之处是一截剑柄,难寻剑身。雷光即将退去,在天色黑白交错的那一瞬间,剑影出现在楼门之上,又是一道寒光昼现,只听“咔嚓”一声,楼门上为首的五六人被拦腰齐齐斩断。
……
意识……渐渐模糊,脑海一片空白,晕眩感阵阵袭来,好像漩涡一样将他拉入无底的黑洞。坠落,不断向下坠去……仿佛短暂如须臾,又好像漫长如万年。
镜花水月般,隐约身下是一片落叶,堆积满山。左手处是万紫千红花团锦簇,右手横剑处是枯骨无数。姹如花火的骨朵迎着漫天大雨娇艳地深深扎在骷髅里。远处少女款款而来,踩着芳香,沐着曦光。一处风雪,一处晴空,一处孤寂,一处生机。一骑黑光席卷着血色,将那丁香花拔根掘起,没有血光四溅,只是两处段体,一半是雪,一半是花。
我有时也会想,生命、命运这二者究竟是如何呢?一次次地在街角的尽头,一次次把茶杯放下再端起,一次次地徘徊,一次次把烟丝燃烬到指尖。外面再热,心也是冷的,早已厌倦了阳光,总喜欢拉上窗帘、关上灯,一个人静静地躲在黑暗里,没有别人来过。讨厌那阳光刺痛双眸,我已适应昏暗,我在逃,在躲避,躲向内心深处,不愿再出。外面听着是落雪声,立春许久,仍等到了迟来的雪。我好想去推开门,看看这漫天雪花是多美。可我却怕窗外的寒冷,躲得太久了,外面什么都难适应了。我曾经还常出去走走,也走过好远。
那时也是漫天大雪。
《世说新语》里曾记载,谢太傅见白雪骤降,便问此景何所似,兄子胡儿曰:“撒盐空中差可拟”,兄女曰:“未若柳絮因风起”。可当风雪极大时,才会发现这根本没有柳絮飞舞的美感可言。在去客栈前,我已经去找过剑客,当时他正隐居在朔方城旁的十万雪山中。那时风夹着雪,雪卷着风,从远方大山滚滚而来,凶狠地拍在我身上。风像尖刀冷峻地刮在脸上,雪如砂盐撒在那一道道伤口上。
踽踽独行——
找到剑客时,已是深夜,可雪却未曾停歇。剑客给我沏了一大杯茶,说暖暖身子。我抱着热腾腾的茶,双手却不停打着冷颤,想是跋涉太久,寒气侵体吧!这是一个小木屋,藏在了苍茫雪山里。屋里烧着火炉,不一会儿我头上的雪花便融化成水珠,不停地滴在衣服上,剑客见状便转身给我拿了件干净的素色长袍。我手忙脚乱地擦着头发,又换着衣服。剑客坐在那个简陋的木椅上,注视着我。当我把头发擦干,不经意抬头间,却和他的目光相遇。是一种熟悉的感觉,仿佛相识,细细回味处却倍感迷惑,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才有如此难以捉摸的眼神。顺着他的目光,我看到了他的眼睛,波澜不惊,似云卷云舒般平淡无奇,但当我努力想读懂时,却发现深邃如海,竟无法看透。
他似乎是发现了我的心思,嘴角微笑,顿了顿身子,向我问道:“说吧,你想知道些什么。”
稍许惊愕,我不由地张大了眼睛,抬起头向他说:“额……我是想,想知道你后来不救南国,是不是像江湖传闻所说的你因受伤而对南国人失去信心?嗯,你可以告诉我吗?虽然这很冒昧。”
他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听着我说,恍若失神。青衫前襟正正地摆在双腿上,一串系着古朴玉牌的红色缨络轻轻摇摆。许久,他慢慢回神过来,脸上不由苦笑。
我见过形形色色的许多人,有口若悬河的初出茅庐之辈,也有沉稳寡言的历经沧桑之人,剑客便属于后者,有太多的经历把他的心一遍又一遍的刺穿。一双眼,是看透了太多风雨,眼角无意流露出的是无所谓与淡然,但我想更多的或是无奈。
他说:“我只记得醒来后是在一个客栈里,有人照顾我,是他们把我救回来的。并且我从未记恨过谁。我,有我的道。”
面无表情。
漠然。
我突然想哭出来,鼻子真酸!想自己哭出来,也想替他哭出来。可我有一副面具,他也有,我们只能把情感隐藏在这坚硬的面具后面,无论悲喜忧伤,都只能静静地徘徊在“微笑”的大门后。剑客有他的道,的确,仗剑天下,嫉恶如仇,是个好道。但他也在不知不觉中无奈地戴上了这有区别于他善恶分明的面具。
有时,就是这么无奈。所以只好面无表情,默然相对。
再无多话,我便匆匆离去。而剑客,也没有挽留,外面,雪还在下,仍旧如刀子一样,但麻木了好多。
……
“砰,砰……”老头用力敲着桌子,打断了我的遐想,“你这后生,发什么呆,去,给我卷些烟草来。”
卷好了烟,老头开始吞云吐雾起来,我并不喜欢这味道。我打了个鼻响,又起身去前柜拿了瓶酒,自斟自酌起来。老头只是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又讲了下去。
剑客救了被劫持的镇民,而那些镇民又把身受重伤的剑客救了回来。曾经与剑客数次比武交锋的绝命谷张圣手听闻此事,不远千里亲自前来为剑客医治。整整一月,剑客方苏醒,然后又卧床休养一年有余。而在此期间,南北两国交兵愈烈。几次征战,南国大败,不得不纳贡称臣。南国兵丁遇外敌不勇,只好将一腔怨气撒在自家百姓身上。收刮民脂民膏,强抢民女乡妇。不幸,便降临在了枯叶山旁的村庄里。
枯叶山,一片枯叶满山川。
闭月羞花怨,沉鱼落雁愁。自剑客离去后的几年来,少女已长得亭亭玉立,美貌如仙。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瑰姿艳逸,仪静体闲。含辞未吐,气若幽兰,美人之名传遍南国。
朝臣妄学陶朱公,谏主献美于北国。王上偏安一隅,无勾践之识,却妄得卧薪尝胆之德。一纸谕令,命禁军即刻南下,“请”来美人,送与北国之主,以示两国交好之诚意。
八千禁军如狼似虎扑向岭南,又似风卷残云般袭卷、劫掠了附近大大小小数百个镇甸村庄。到处哀鸿遍野,生灵涂炭。在自家兵威下,百姓所受疾苦不亚于北方蛮兵清洗之势。
一脚踹开房门,二话不说便把屋内值钱之物收刮一空。老妇跪下苦苦哀求,抱着官兵的脚悲泣,谁知官兵抬腿便将老妇踢至门外,头触门槛,当场毙命。若遇少壮之力在家,提刀便砍,毫无人性可言。可怜满村妇孺,至亲被杀,又身系绳索,押解为奴。村中黄狗闻此哀鸣声,四处逃窜。就连树林中也是遍起惊鸟,久久盘旋而不能停止。倘若剑客在,安敢有贼犯此等滔天大罪尔?
枯叶山,一片枯叶满山川。
禁军统领宣读圣旨,将少女一家牢牢“照看”于军中。当看到满村百姓惨遭涂炭时,她留下了眼泪。原本安宁的小村庄随着官兵的到来被撕得粉碎,而少女又想起自己命运如同这落叶一般任由风吹雨打时,她不禁流泪道:“你走你的江湖,又何曾知晓我心中的愫苦。只愿你安好,来生定要与你做白头夫妻。”言讫紧闭双眼向房墙直直撞去——
……
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
山盟虽在,锦书难托。倘若许下的诺言难以兑现,又何谈诺言?岭南多风雨,风雨多岭南。小船儿漂漂,顺流而下不知东西,落叶儿飘飘,随风而散难寻踪迹。倘若人生,只如初见?
琴音断,孤灯寂。楼阁月色,月下离人泪。晚风曾忆少年时,你侬我侬,好梦留罗帐。
鸳鸯离,鸿鹄散。庭院霜华,霜色满白头。离人泪尽相思陨。言讫言讫,残音湿旧梦。
……
恍若隔世……
醒来后,她发现伤口已被包扎,此时正躺在闺房之中,郎中在为其把脉,一旁卫士持戟以待。这时门外脚步声响起,,只见禁军统领手提一团黑影进来,走近观来,竟然是一风干多日的人头,
“你认得此人头是谁的吗?”统领将人头重重
掷在床上,恶狠狠地说到。
“啊!”一声尖叫。
这竟是少女祖父的人头!
少女咬紧了嘴唇,几近出血。脸上霎白毫无半丝血色,身体瑟瑟发抖,几欲晕厥。
“你自尽一次,我便杀你一个亲人。这次是你爷爷,下次再敢,便是你爹你娘了!你要记住,你的命不是你的,而是整个南国的。”统领说完便转身推门而去,这时声音又从门外传来:“好好休养,十日后起身前往北国。”如地狱深处恶魔发出的声音,在少女的心脏上狠狠地刻上了烙印。
……
十年。
北国的雪下了十年。
人生,有几个十年?尤其女人。
曾经的少女也已成人妇。十年,是太久了,她不知道有多少日夜强颜欢笑,也不知道有多少次默默流泪。十年,的确太久了。她已从一个懵懂无知的南国少女变成了生育皇子的北国王后。
也许正如苏轼所说: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
剑客重伤痊愈后,闻听此事心急如焚。四处打听,终于探得此事原委。当剑客回到久别多年的枯叶山时,才发现这一切果真如江湖所说。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曾经的村庄,早已变为一片废墟,曾经的欢声笑语也随着官兵的劫掠而付之一炬。到处是千疮百孔,到处是残垣断壁。枯叶山仍是一片枯叶。几只蟾蜍趴在腐烂的枯叶上,耳边忽传“沙沙”响声,紧接着便被毒蛇吞入口。毒蛇撑着肚子,摇摇摆摆地钻进隐藏在枯叶下面的洞穴。这时乌云渐渐压上来,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很快,老树上残存的几处新芽也枯萎发黄。枯叶,在风中嘶哑,在雨中哀嚎。最后,摔到地上,烂在泥里。
乌鸦久久徘徊,了无生气。一缕孤烟遥遥升起,晃晃悠悠,把最后一丝余晖湮灭。
倘若无泪,那便是心在泣血了。
老头说着,我听着。
外面起风了。
此时剑客已是满目血色。剑怒难鸣,将腰间配饰震得发颤,但多年的江湖历练很快将他从愤怒中拉回。融精聚元,疏通经脉,将胸中一口浊气散出。随机翻身上马,直奔京都,马儿似乎感觉到了主人的心情,疾速奔跑着。细雨流在身上,把长发打湿。雨恨云愁,把月光拦在天际,一片氤氲。穿过竹林、穿过山涧、穿过乡间、穿过断壁,从黄昏到拂晓,从白露到霜降,就这样走着、走着。
……
南国都城,果然名不虚传。十里柳堤,千亩清荷。云中倚楼醉歌舞,江上画船梦嫔娥。金砖玉瓦,宫殿峨峨;万人征夫,高墙巍巍。灯红酒绿如人间天堂,醉生梦死似净土乐园。千里跋涉,剑客歇脚在京都外一家客栈。店小二将马牵到后院,看着这位风尘仆仆的客人——此时剑客身着黑袍,头戴斗篷,好似江湖一行路客。
夕阳西坠,残霞也退去了。天渐渐黑了。城内华灯初上,仍旧一片歌舞升平。而城外则万籁俱寂,早早歇息。客房中,剑客吹灭了油灯,半卧在床上闭目养神。忽然,一只飞镖从木窗飞入,直直地插在屋内墙上。只见门外黑影闪动。剑客翻身而起,用脚轻点床榻,凌空而行,使一招八步赶蟾,转眼便至门前。打开房门,只见远处一个黑衣人在楼顶疾行着。剑客凝视了片刻,随机回到房内重点油灯,映入眼帘的是钉入墙中的一枚飞镖,而飞镖上附带一封书信。剑客取下书信,慢慢打开:
“岁月留痕,不见十年试一剑。乌云遮日,哪惧南风向北吹。公欲成事,来此地无异于南辕北辙乎?在下今夜摆酒以待君。”
——虫二之风,一叶扁舟
南池无水,两次迁谪
剑客微微一笑,心想:好一个“不见十年试一剑”,好一个“南辕北辙”,此人倒是对我颇为了解啊。正好今晚酒渴,不妨去饮些。“虫二之风”,应是南国京城外著名的湖心亭吧,此地水天一色,更兼风月无边,岂不为虫二?“南池无水”,为一也字。两次迁谪,怕是前些年力主抗北的那个人吧。据我所知,他姓齐,这可真可谓是因文而两次造贬。有趣,有趣!
星空如河,白月如盘。剑客衔枚疾走,向湖心亭赶去。不一会儿,便看到一艘小蓬船静静地停在湖中,随风飘动,和月色融为一体。这时船蓬中钻出一人来,向着剑客挥手。剑客一苇渡江,飘飘忽又似燕子抄水,好一身轻功,片刻便至船上。
原本昏暗的小船登时亮起了烛光,船舱中走出一人。
“美酒已备,佳肴满桌。请!”这人朝剑客拱了拱手,然后引着剑客坐入船中。
小船上,几枝鱼竿滴着水珠被随意放在一旁,竹筐里还有几只不时打着滚的鱼儿。往船头看去, 一个小火炉上正煮着鱼汤。船篷的正中央置了一方小桌,摆满酒菜。这人把煮好的鱼端到桌上,又将酒杯斟满。
“南主无道,黎民多涂炭。”这人自顾自地将杯中酒饮尽。
剑客呡了一小口酒,淡淡地“嗯”了一声。
“君子与义,小人与利。国之无义,朝之满利。南池无水,杂草丛生,飘飘似孤舟。君心似玉壶,来此乌烟瘴气之地,岂不怕沾上淤泥?”这人倒着酒,却不住地摇头。
剑客顿了顿,举着酒杯说道:“此次前来,先取南国龙椅上的狗头,再屠北国牙帐。”
“杀人易,成事难。的确,对你来说,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可除此之外,你还能做什么?还会做什么?把她救走,然后呢?等着南北交兵,等着北国百万大军把这天下烧成一片灰烬?”这人仰起头来,猛灌下桌上的那半坛酒。
剑客没有作声。
“你有你的道,除暴安良,替天行道。我也有我的道,志在林泉,怀在庙堂。唉!可你我都如瀚海一扁舟,随风飘摆,不知东西。对于命运,你我有何力去改变?”
“我自先主朝入仕,昔时北方尚为安稳,天下虽多事但不至于动荡。可当时社稷却积弊已久。无用之事多,有用之事少,总是墨守成规,以前代之策安后世之国。我屡谏国君却不为所用,反遭谪贬。文恬武嬉,奸佞当道,而朝野仅存忠臣,却抱残守缺,食古不化。变者,非教天子爱民如子,任人唯贤。乃为改国之弊端,去树之残枝,动利之分法,顺世之潮流。可惜,可惜!”这人说完又打开一坛酒,仰面便痛饮起满坛美酒。
“天下争霸,实乃天数,非人力所能及。我之道,浪迹于江湖,逍遥于山水,或仗剑行侠,或酩酊大醉。岂不乐哉?”剑客微闭双眼,悠悠说道。
这人微微一愣,然后起身在船舱边角的小柜里拿出碗勺,又盛了碗鱼汤端给剑客。这人一手反扭,掌心平举瓷碗,掌面示向剑客。比势四平八稳,如两仪相绞,乾卦扣兑卦,让人无从接来手中之碗。而剑客却不动声色,右掌微曲,向前伸去,似阴阳鱼与这人手掌相绕,然后手指轻轻一钩,只见瓷碗震起,便将此人阴阳守宫之势尽数破解。剑客随即又反转手掌,一指插入碗底,如灵犀闪现,眨眼间便将盛满鱼汤的碗接至眼前。
“果真好功夫!”这人哈哈大笑道:“君屈身来此污浊之地,我已知缘由。”
“哦!不知尊兄如何看?”剑客眼中闪烁着光芒,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人。
“你今日杀南主,明日屠北国,为救一人。你前些年杀山匪,灭恶民,为救数百人。你不停除暴,不断安良,为守你之道。可你要知道,你所看到的、见到的只是整个悲剧的一部分,你所维护的也不过转眼即逝。你以一人之力四处伸张正义,天下多少人将你视为英雄,天下多少性命堪忧之人希望你救他们!可你分身乏力,穷尽一身武艺也不可能阻止希望走向绝望。纵便你救的人再多,那南北交兵,战乱又起,你也无法改变黎民惨遭涂炭的结局。如果这样,一直这样,你的道也不过是小道。当然,我也不能否定你所尊崇的价值,毕竟每个人都是不同的,你也有你的活法。道义也不会绑架任何一个不情愿的人的,否则那也称不上道义。”
剑客半晌无语,只是不停地续着酒,一杯接着一杯——
“我命由天不由我。此生我是无力休止刀兵了,不论南国百姓还是北国百姓,我都希望你能够救了他们。也许百万大军浩浩荡荡,无法阻挡,也许战争、兼并也是天命使然,但我仍旧幻想着这或许是可以被改变的。”这人满怀愁绪,一身悲气,言语多凄凉:“我从未成事一件,曾经如此,未来也如此。所以今日抛砖引玉,我为君出一计,君也要遂了我心愿。”
风渐渐淡了,没有再惊醒湖水,小船儿也静静地停在水中,只有一两波暗流穿过才会感觉到这个世界的动与静。杨柳垂下万条丝绦,睡在了水中。惊蛰时节,却并没有虫儿嘶叫。
二人商讨密计,彻夜倾谈,将船中酒饮得一干二净,火炉上焐的鱼也添了一遍又一遍汤。酒逢知己千杯少啊!星月渐稀,二人酩酊大醉,彼此聊透人生。这时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凉意丝丝沁入心扉,却随即被酒气驱散。喝得迷糊,刚想指点一番,下一刻却醉倒在地。
……
他从未成功过。
文章新奇,却因不合古典而屡遭非议。观点另类,也如浮萍而受尽吹打。他总是希望所想的能够成功,并也为之努力奋斗,可命运总把他玩弄于股掌间,从不给他一次成功的机会。他幻想着能够成功,他也知道,这是幻想。他也知道,自己所想的、所希望的这些,这些按理说应当实现的东西,是绝不会成功的。但他还是希求着,可以说是抱着一丝卑微的哀求,哀求这次或许能够成功吧,或许也该有一次成功了吧。他像一只夹着尾巴的狗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他在惩戒自己,在折磨自己,他永远也迈不过去心中的那道坎。也许你可以从他身上固有的缺点来分析他为什么会失败,但屡屡失败,自身的缺点还有高度盖然性吗?或许真的是命运吧,让他的心一直堵着、哭着。他早已把自己当做垃圾骂了千百遍:无用的废物,像只狗,野狗。他认为周围的人也会这样看他、轻视他,因此他总是忧伤焦虑,当然,这也是一种逃避。
他最无能,一个人偷偷落泪,没有人懂他。曾经他的恩师是他的知己,可是那也只是曾经了,斯人已逝,便再无希望。他也想过遇到,可命运,多么难猜。
那晚,他和剑客秉烛夜谈,畅饮到天明。晨光熹微,露水沾满蓬船,小雨过后,清晨还是有些许凉意的。他起身,站在船尾,静静地看着河面。
“倘若我人生中还有一件成功之事,那便是和你畅饮一番,足矣,足矣!此生也算无憾,至此就罢了吧!”言讫纵身跳入湖中——只留下一柄短剑孤零零躺在船尾。
又起风了,很快便将水花吹散。
剑客摇摇晃晃地走出船舱,把短剑捡起,轻轻摩挲着剑身。短剑古朴无华,却异常沉重,剑背上刻有两字——齐也。剑客不禁喃喃道:“真英雄,假英雄,成败哪管功名。真知己,假知己,醉人只说酒香。老兄啊老兄,你说命由天定,此言当真得之。唉!南池无水,无水也罢,这千里江山本来就是一笑谈。罢了,罢了,你爱饮酒,我这有一酒葫芦,送与你,聊表寸心。”
剑客从腰间取下那个陪伴了他多年的酒葫芦,又细细摩挲了一番,似乎,还存留着有关于她的记忆。半晌,投入江中。剑客不禁想起当年离别时的场景,那时他接过她送给他的酒葫芦时她哭了,但她不知道的是,其实在他转身的那一瞬间,他也满目泪痕……
命运果真如此,好似秋风下的落叶,努力挣扎却毫无作用。这世间有多少幸福、有多少欢乐,可一切不过是过眼云烟,经不住一丁点儿风浪。命运这个深渊,打碎了多少希望与依恋。它肆虐着,从不给人喘息。它怒号着,似乎以别人的痛苦为乐。孩童嬉戏,老者休憩,恋人依偎,游子高歌……在它的巨浪下,一切只能成为碎屑。
窗外花枝舒展,绿叶滴嫩,阳光和煦,但仍有人在晴空下瑟瑟发抖。一切,无关风月。只是耐不住心的冰冷。
……
老头说,也许有一种爱是深入骨髓的,可以一生不见,但仍旧彼此挂念对方。这种爱,只能接受彼此安好,受不了一丁点“她(他)说痛了”。像一根线从彼此心间穿过,动一动,便让两人痛入心扉。
我说,爱得深沉,又何必天各一方呢?倘若爱了,那就无需恨了。爱得深沉,恨得深沉,只是在两条路上愈行愈远,非要给彼此戴上枷锁,谁又会幸福呢?爱一个人,那便给她永恒的承诺,许她一片花海,半顷星空。爱是刻在骨子里的,融到泪里的。她的一颦一笑牵动了你的神经,她住进了你的心间。她的无理取闹让你苦笑不已,到心里却又是开心满足的。她的撒娇流泪让你心如刀绞,想尽办法去安慰她,轻轻摸着她的头,将她紧紧拥入怀中。爱情不正是这样吗?倘若承诺都无法兑现,那也无需爱了。
我说,离别是伤感的。
其实,重逢也是伤感的。
数年后北国以一士卒为南国所杀为由撕毁盟约,于是西联戎狄,南渡大河,大肆侵占江北之地。战火重燃之时,南国撤军置于江之以南,竟将万里平原拱手相让。北国势如破竹,旬月便饮马江上,狼主掷鞭江中,谕令南国君主亲自北上谢罪。江南偏隅,哪见过如此阵势,赶忙赔罪求和。江南天子奉江北地势图,携两臣子,驾一扁舟羞愧北渡。席间屡为北王愚弄,又兼戎狄嘲讽。阵马风樯置于前,刀光斧影布于后。南主虽心生忿恨,却不敢造次。二臣子言供奉金银及江北之地,重修盟好。可狼主顾左右而言他,不肯言和。南主正焦灼间,忽见大军前营中奔来一骁将。此人顶束发金乌,披烈虎战袍,擐唐猊铠甲,系狮蛮宝带,纵马挺戟绝尘而来。细细观来,这人生得气宇轩昂、威风凛凛,但眉宇间隐隐透出阴狠之气,令人不寒而栗。
此人撩袍下马,跪向狼主,行以军中大礼。
又施礼席间众人。狼主大笑,向众人介绍。原来此将名为蒙格,为狼主内侄,自小便被过继于狼主。蒙格勇悍异常,战功累累,深得士卒拥戴,且此人颇有心机,力主南征,又是北国少壮派之首。
南主羞呐无语,正欲起身还礼。蒙格笑容满面,摆手示意南主免去礼数,又与众人言南国平素殷勤事北,厚纳金银,此次士卒之死也定为误会。且南主忠厚仁慈,颇顺北国之意,不如今日便与南主结为兄弟,共奉北王正朔,既顺天意,又合乎民心。话已至此,南主也别无他法,只好自降尊位与之求和。
蒙格虽好言相劝,但并非真心实意。此人一向虎狼之心,只因此次南征遇京畿卫戍使林仁,数场酣战却难得半分便宜,且大江汹涌,水文难料,若是一心南侵,怕是会折兵于此。果真如坊间盛传所言“江南有精兵三十万,士卒十万,大江十万,林仁又当十万”。
南主允诺改南国帝位为江南国主,改盛隆元年为北国年号安明三十七年,割江北二十八郡,年年纳百万岁币,谪去林仁卫戍使之职,以示敬意。
此事便以此收场,南主也得偏安一隅。可自此南主便有了“儿皇帝”之蔑称,屡被世人唾弃。
泽国江山入战图,生民何计乐樵苏?
大江水寒,却又惊涛骇浪,小船艰难前行,充满腥气味的水花早已打湿君臣衣衫。随处可见的是折戟沉沙,还有破朽不堪的沉船伫倚在沙洲旁,怕是前朝一场男儿血战留下来的遗迹吧!
重归京都,南主是悲愤交加,没几日便病倒床榻。御医调药数月不见好转,道是心病难医。近臣秉笔监张革弊向天子进言:狼主无嗣多年,唯有一义子干儿。奴才闻北国一妃将产,已被赐住凤池,恩封皇后。奴才细细打听,此妃竟是咱南国进献之女。倘若于此女生产之时抓来,献祭祖庙,必能血洗前耻,扬我国威。且狼主年老,定会无嗣而国灭。
南主听后大喜,拨十万纹银以谋此事,秉笔太监将九万两白银收入囊中,一万两白银划做军事,招徕精通刺杀、暗袭之士,只待时机。谕令层层下达,递至武昌节度使文案上。节度使林仁历仕三朝,大小数十战未尝败绩,然性情刚烈,屡遭排挤,宦海沉浮,不得重用。已从京畿卫戍使左迁至武昌节度使。近日闻北国于江畔曲水溪筑楼制舰,于是亲自渡江探查。而此时节度使衙邸内,一校书郎起身向外窥探,紧接着关上房门,打开桌上的谕折。捻读片刻,便将其放置原位。又将笔墨摊开,暗写密信,随后不动声色地将书信交与一书童。
仲秋时节,已不知是第几个年头。
京师仍旧繁华,且近年佛门昌盛,寺庙鳞次栉比,浮屠高耸入云。尤其夜晚,佛寺香烟缭绕,诵经木鱼声连绵不绝。京城湖畔,龙舟逶迤,宫灯万点,旌旗耀目,笙鼓盈耳。一时间星斗聚落,银河倒悬,国主多喜夜间游乐,因而华灯后的京师愈发锦绣。
仲秋多雨,倏忽间便已淅沥。万盏宫灯在雨中朦胧,不再明亮。内侍急忙搬出千颗夜明珠,霎时间光辉刺透云霄,直击天上宫阙。
城外,雨还在下着,月光也被乌云挡住。一叶扁舟随意地漂在水上,任意东西。这时小舟上忽然亮起一盏烛光,但随即也在这氤氲气息中朦胧、淡化。
剑客已收到那封来自军中的密信,信中言明南国何时掳掠北妃、具体行动方案以及人马装备。剑客不由想起几年前的那个夜晚,那个萍水相逢但胜却十年倾交的人。
可惜。
可惜!
老头说,当年剑客与那人彻夜倾谈,所谋之事便是如此。老头又说,那人虽郁郁不得志,但也有与其深交之同道中人一二,为剑客送信的校书郎便是一位。
我想,古之仁人志士大抵便是如此吧!很多士人虽难展宏图,备受打压,但心中那份孤傲与清高的坚守是亘古不变的。他们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宏大而壮丽的精神世界。他们决不会虚与委蛇,对谁都是好好是是。他们也决不会在众人面前装作老好人,却妄言自己有节操与追求。他们知道这残酷世界的一切,因此他们从不说“我已看淡”,他们也知晓精神世界才是浊梦中唯一美好。因此,才成就了一个个屈原、宋海翁……当然,也包括这齐也,杀身成仁舍生取义!文人的精神与骨气,在这些潦倒的士人、没落的贵族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悲剧是最美的,美到让人窒息。命运哪有风平浪静,太多的人都葬身在茫茫大海中。有人装上翅膀,要翱翔过去,可风太大,不久便折翅。也有人驾一叶扁舟,飘飘乎,旋即便淹没于涡流之中。我看了太多,也看了太久,我从严冬看到盛夏,从冰川看到干涸。我知道这一切的一切你我又有何力去改变呢?每个人生都是一场悲剧,演得久了,剧便终了了。
……
江南,夜幕垂江,半轮清辉洒落在水面上,半是朦胧,半是清明。漫江如霜如霰,如银如玉,果真是一片锦绣。
城外,乌云暗暗压来,将老槐压弯,打得枝叶沙沙作响。几处蛰蝉也很快缄口不言。
岭南,雨水缠绵,风声哀怨,像是低头啜泣的女子。眼眶殷红,几欲滴血。
待我长发及腰,少年归来可好?此生君子意逍遥,怎奈山河萧萧。天光乍破遇,暮雪白头老。
寒剑默听奔雷,壶觞独饮空房。醉卧江湖君莫笑,一夜唱罢离殇。江南晚来客,红绳结发梢。
多年后,剑客曾收到少女的一封来信。其言如斯,其情如斯。剑客读罢信后,沉思良久,也没有回一封信,只是小心翼翼地塞进怀中。如今,他再想回,也回不去了。
后来的我,浪迹山河。一次偶然品茗时想起了当年少女的那封信,情意忽至,双颊竟布满泪痕。我仰头将苦茗饮尽,便铺开纸笔,替剑客写了一封回信:
“待卿长发及腰,我必折枝还乡。昔日纵马任逍遥,俱是少年英豪。东都春色好,西湖烟波渺。
执剑血战八方,踏平江湖宵小。应有安居归来日,与卿共度良宵。盼携手终老,愿与子同袍。”
拈笔又放,彼时思绪万千。忽见那孤雁南飞,溪水东流,我想这剑客又如何配得上情词乐调。想了想,又把这封回信撕得粉碎,洒落空中——
转过心神,我抬头看向这糟老头。这老头脸上皱纹堆积得像只快被饿死的沙皮狗,白发中夹杂着几根半黑的枯发,果真是上了年纪。此时他已酒足饭饱,又狠狠地抽足了一大管旱烟叶,颤颤悠悠地窝进破旧的竹椅里,嘴里还不停嘟囔着,很难听清。
我起身掸了掸衣服。慢慢走向后厨。打开低矮的厨门,将坛中浸泡许久的花生捞了出来,盛在盘中。又切了点葱花、辣椒,然后关上厨门。然后关上厨门,刚转身,又忽然想起忘了取酒,我摇了摇头,随手取了坛黄酒。山雨欲来风满楼,凉意来时饮些黄酒,也好祛寒。备置好了这一切,我便坐在楼梯口处小酌起来。风扑在脸上,吹乱了头发和衣角,却扰不乱此刻的饮酒之情。嗯!这酒好,我用鼻子嗅了嗅,醇香扑鼻,瞬间便将我灌醉了七八分。人们常说,酒以半醉为美,我说,倘以全醉,又当如何?恐怕不输天上人间吧。从和老头聊天到现在,我已喝下了不少酒,怕是把他的酒都给喝光了吧!酒入愁肠也好,会须一饮三百杯也好。总归,酒不醉人,人自醉哪!
我似乎渐渐喝醉了,恍惚间,看到了当年的那个雪夜。
一月前,武昌军密派偏将军阎其海率数十军中好手暗谋北行之事。将军阎者,原为绿林中人,武功高超,满脸虬髯。割据山头数十载,杀人越货,匪名虬髯汉,后因官兵围剿而降于朝廷。此人心狠手辣,但极重义气。南主许他不死,又赐予将位,因而甘为皇家鹰犬,常行暗杀之事。此次这虬髯将军更是被委以北国暗袭之重任。
半月前,北国皇后因生产将至,已被恩赐于哈塔尔休养。虬髯汉及军众已穿过阴山,藏于北国哈塔尔山庄之外。且虬髯汉早已买通宫中侍卫,山庄内情况俱为所悉。
五天前,宫中内奸送来皇后即将分娩的消息。虬髯汉闻听大喜,心知大事即成于今日。随即清点手下,率众偷袭山庄。先命几十军卒点火焚屋,以吸引守军。而自己则率精壮直袭寝宫。此计果真得之,一路之上,虬髯汉没有遇到多少抵抗,在斩杀了十几人之后,顺利将皇后与刚刚降生的皇子掳走。一把大火将寝宫烧得火光接天,整个哈塔尔山庄化为灰烬,随即在奸细的帮助下成功从城中逃脱。
狼主闻听后大怒,斥金批大令,调十三路狼师营救皇后皇子。而此时北国朝廷内以蒙格为首的少壮派也暗中陈兵于南北边界,蠢蠢欲动,欲谋战事。
天将暮,雪乱舞,虬髯汉挟着皇后已至须横山下,而南北两国西部疆域便是以此山为界。初冬时节,寒风不断侵袭着孤雪,这些人也不愧是军中健儿,一路之上没有丝毫停留,仅仅两日便翻过了大半个山头。南国边界已遥目可望了,想到这里,士卒们紧绷的心弦顿时松了一二。此时的虬髯汉正于马车中看守着皇后,风雪潇潇,万籁寂静,但不知为何,他的心脏隐隐惊跳,似乎预兆着有什么坏事要发生。
我记得剑客跟我说过,说他这一生只后悔两件事。第一是学会了剑术,第二便是没有保护好她。岁月总在不经意间流逝,人也总在一个个噩梦与佳梦中成长。可能此时之想法便会与彼时之想法大相径庭,十二岁的少年可能认为这件事是对的,而当他步入不惑之年,以一个中年人的身份再去看那件事时,可能就会认为那从根本上便错了。人总是会成长,心智也不断成熟。但这世事总是无常,枯叶会新绿,绿叶也终将飘落泥土。我们总不能因为绿叶泛黄,便舍弃它于仲夏时的那抹美丽吧!纵使我们可以判断、预知做一件事未来发生的后果,我们仍不能因为四十岁的老到,而抹杀了一个十二岁青春年少该做的美梦,即使在余生里它一直被认做错误。
我讨厌剑客,但也欣赏剑客。他在出世、入世中一直徘徊,或许是那个时代限制了他的侠义与剑道,或许也是他的性格使然。我讨厌他,因为他做错了许多;我欣赏他,因为唯有他配得上“剑客”二字。
他为她建了一座城,她为他开了一扇窗……城空了,窗旧了,缘分也就到了尽头了。
如她所说,枯叶新绿,世事无常。
……
在酒醉中,我看到了过去。
飞舞后的雪花也让晓风吹散了不少,山路上一层薄薄的雪冷冷地向上看着惨淡的月光。黑夜中借着白雪反射的微弱月光,才隐隐看到一群朦胧的身影。虬髯汉一行已至平阴山道,此地与南国边境仅仅相隔三十里,但黑衣士卒们并未失警戒,仍似狡狼前行。我向后望去,车厢尾部的刀痕与箭簇透露出残败与苍凉,看向车内,虬髯汉一手紧抱婴儿,一手握刀抵于皇后玉颈。
月黑风高杀人夜,阴天下雨夺命时,果真如此!
剑过不留痕,仿佛黑夜中夺命的死神,这一刻士卒还在提刀防御,下一刻却惊愕地看到自己脖颈处喷洒出的鲜血,随后满怀不甘的头颅便滚落一旁。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剑客转瞬间便将一众黑衣人杀尽。
如老头所说,剑客是来救人的。我也知道,剑客与齐也所谋划之事便是今晚。
也如故事的开头。电光火石间,剑客便将虬髯汉击杀。而那个婴儿,也被跌落的钢刀削去大半个脸。
有些故事,在开始便注定了结局。有些人,在初识便已形同陌路,付出再多,也毫无结果。
两个人相爱,真的有那么难吗?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可相遇了,便是一发不可收拾了。下雨了,他为她撑起一把伞。起风了,他为她披一袭青衣。红袖添香,执手相读,念到“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时,她仿佛倚在窗扉前,一会儿低眉,一会儿远望,将她心上那个青衫人儿寸寸销魂。风袭、花落,她又睡在了梦中。良人打马渡前,她守着窗儿赌气地不愿打开。他的固执,她的青涩;他的无奈,她的臆想;他的一生,她的所有。那玉佩压住衣角叮当作响。她转过头,红着小脸儿,蹙眉却莞尔。她又听到了那柄长剑在随着脚步左右摇摆。她知道,他来了,她心里有一万只小鹿乱撞。她鼓足了勇气,生气而嘟起的小嘴儿也饱含希冀。她的春天,有雨和杏花。她的容颜,如莲花般开落。她的寂寞,是祈愿的错误丛丛。她的希冀与企盼,无非是春日里他的假意经过。推开窗扉,那脚步声却渐渐走远。她在梦中惊醒,她蜷缩地抱着自己,把头深埋在双臂,却忍不住泪眼凝噎。隔岸吹来北风,吹进轩窗,也吹乱了她的发髻。隐约间,她又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但,他不是归人,只是个蓄谋已久的过客。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我忍不住捶着胸口号啕大哭了起来。深情苦,一生苦,痴情只为无情苦。你这一生,我这一生,他这一生,究竟是为了什么?我把酒坛踹倒,又把菜碟打翻,哭着从楼梯口走向老头躺着的长凳上。我用力摇晃着老头,要将他喊醒,可他烂醉如泥,果真是枯朽的老树。我只好去问问我自己,让“我”来告诉我后来所发生的事。此时的我真的已经痛哭流涕,泣不成声了,只好躺在地上,哭着问着我自己。
她被剑客从马车旁抱了起来。她哭红了双眼,嘴唇颤抖着。无论多少年,无论多少经历和苦难,她始终是那个少女,始终是在最无助时需要一个肩膀来依靠的小女人。
唉!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已不知多少个岁月,已难料多少个世事。依稀记得剑客离开枯叶山时的场景。他有多执着,她又有多傻。她的苦苦等待,不是他的衣锦还乡骑着高头大马迎娶她,而是一个个坎坷、一段段颠簸。曾经村民口中的郎才女貌,曾经他的信誓旦旦,都在这无情的岁月中化为泡影。她心中的苦又有谁能知晓,战争与政治的牺牲品只能是女人和利益,她只是一个政治玩物,她的人生在官军劫掠时便已被定格,她也想过她的盖世英雄会手持宝剑将她从这虎狼窟中救出。可岁月无情哪!到后来,等到她绝望,等到她心冰冷到死掉,等到她已顺从了这人生。她哭着偷偷地说“她恨他”。有些东西,来得太晚,也就不必再来了。她恨上了他,也恨上了自己。强颜欢笑,服侍着君主,她唾弃了自己千百遍。只有在梦中她才能感到一丝安慰,梦里她时常回到家乡,那里有家人,也有那个呆呆帅帅的少年。他还是一如既往地练剑,还是说着自己命在天下愿走走这江湖。她又哭醒了,玉枕都湿了大半个。她忽然担心起了他,她怕他真的来救她,她怕她身边躺着的男人的百万手下会将他杀掉。她不愿再让他来,她是爱他的,是最在意他的。可有时她又会想他会不会有了新欢,她想着想着,竟嫉妒起了那个她臆造出的女人。她是纠结的,她的爱情是卑微的,她的人生更是悲哀的。
我时常会唱一首歌,不知不觉间便流下眼泪。它是这么写的:苦海翻起爱恨,在世间难逃避命运。相亲竟不可接近,或我应该相信是缘分。情人别后永远再不来,无言独坐放眼尘世外。鲜花虽会凋谢,但会再开。一生所爱隐约,在白云外。
漫天雪花毫无征兆地便来了,像暮春的樱花,是时候该落幕了。
“你还饮酒吗?”她止住了哭泣,说出了第一句话。
剑客还是紧紧地抱着她,半晌才用沙哑的声音说出:“对不起,我来得太晚了。”
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这时又像泄涌的洪水一样。她把头塞进他怀里,泪流满面,沾湿了他的衣襟。他用力地抱住她,生怕她再受到一丁点伤害。
不知多久,仿佛一世纪漫长。她从他怀中挣开,用力地将他推开,一步步向后退去。
他的心被提了起来,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她要做什么。
“谢谢你,我知道会有这一天的。好多年了,你都这么多白发了。”她退到那群黑衣人尸体旁,“我想你,我爱你,多想你早点娶我。好多年了,我信了命运,到今天,这是缘分吗?”
“我娶你,我带你走,一切都有我呢,没有事了,我已经食言一次了,我现在说要娶你,就不会再食言了。”他站在原地,胸口起伏着,已近哽咽。
“我多想你再抱抱我,多想让你牵着我的手走完所有的路。可我太脏了,早已回不去了,你走吧,他们有太多人,会杀你的。”说完,她从地上捡起满是雪花的寒刀,放在了自己脖颈上。
他呆在了原地。茫茫然,他的脑海已是十分混乱,几近晕眩。
曲终人散,总是悲剧。相思红颜凋零处,只思朝朝暮暮。爱入心,恨入骨,生死难相赴。一纸荒唐,永世守护。无情君子痴情娘,白雪为葬,长剑满霜。一生大梦满红尘,流水潺潺,落梅纷乱。旧时月,昔时郎,俱似青烟,也是青烟。寒江火,月如昨,一抹殷红,却胜殷红。
终究,她死了。十几年了,南国第一次下雪,从那天,前所未有的大雪。
她的世界,只住进了他一个人。
那晚,他抱着她的尸体哭了整整一晚。他知道,他爱她,爱得深沉。她知道,他爱她,是那么深沉。
一夜霜满头,何处解忧愁?
……
政治的背后永远是利益的蠢动。十三路狼师只在须横山下找到一群尸体,不可避免地,南国成为了众矢之的。古之用兵之名有四,两相攻曰攻,以大加小曰伐,加有罪曰讨,天子自往曰征。北国狼主祭祖庙,作檄文,御驾亲征,兵锋直指江南。十三路狼师由西征东,数月便击溃南国士卒七万余,直捣南国腹地。而大江之上,狼主与蒙格合兵一处,与武威节度使林仁鏖战数十日,林仁虽奋勇杀敌,但仍不能抵挡北方百万雄师,只得率残部节节退守。
一向繁华的京师,此时也陷入一片混乱。不少居民已携家眷南逃,商贾趁机囤积居奇哄抬物价,就连一向虔诚事佛的和尚尼姑也弃了僧衣仓皇出逃。江南国主派出的几拨使者悉数被杀,此时朝堂之上还能来上朝的臣子已不多了。还未入夏,大将林仁战死沙场的惨闻便传遍了整个京师。梅雨时节,潮湿的气息似乎要将人窒息。烽火连绵,狼烟迎着淫雨直上。皇宫内外,早已是惶惶不可终日。白日里南主还和几位力主抗北的老臣共商军事,到了晚上,却仍肆意在后宫佳丽中,一旁的玉玺国书和素服白练在这淫荡的后宫中也不觉得有多刺眼。
数日,北国三军会师于南国京师外的秦淮河畔,此时的南主在投降与南逃中难以抉择。而北军王帐派出的劝降使者也开始出发了。玉树后庭花,花开不复久。或许真的是历史发展的必然规律吧!
最后,生命的卑微与渴求还是选择了妥协与屈服。
北属纪元安明四十一年,南主白衣纱帽,袒露一臂,手捧黄缎包裹的传国玉玺,惨然弱步走向南军帐前。
是时刚入辰龙,天渐渐变暗,风从水面吹来,飘忽而后激飏,云翻腾着,搅得周天墨黑,霎时间千嶂雷滚,万峰雨来;雨敲打着龙楼凤阁,敲打着草野山村,敲打着断壁残垣,也敲打着远处走来的一袭身影。
是剑客!
他来了。
一顶墨蓝油纸伞,他怀中抱着一个婴儿,背后束着那柄青锋。
“孩子还给你,即刻退兵,不许再扰南国子民。”剑客冷冷地说道。
“哼!笑话,我百万大军压境,岂惧你一小小江湖野客。”身着将袍的蒙格挺马上前狂斥。
再无多话。
剑如白蛇吐信,嘶嘶破风,又如游龙穿梭,行走四身,时而轻盈如燕,点剑四起,时而骤如闪电,落叶分崩。真是一道银光手中起,万里已吞匈奴血。谁料这百万大军在剑客青锋之下竟如纸糊一般。不出片刻,便将大将蒙格斩于马下,又挟着狼主飞跃江上。果真是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
倏忽间,狼主被擒,百万军卒群龙无首。此时的狼主早没了往日的凶狠,万般无奈之下只好答应了剑客的要求,带着他的皇子退师北还,三十年内不侵南国半寸土地。
……
我从地上坐了起来,淌干的泪水让眼睛备感灼痛,我又倒了最后一杯酒,细细地将它送入口中。
故事的最后,狼主退师,但因此战而肝胆俱裂,不久便崩殂。狼主立誓三十年不许北国南下,又诛杀蒙格一派,以保皇子帝位。此后,北国朝廷陷入争斗,且北军皆惧剑客威名,再不敢南下侵掠。直至三十年后,新主羽翼丰满、帝位稳固,于是乎,南北之战再次爆发,其惨烈之势远超以往。最终,北国一统天下,而剑客,再没有出现过。
而在京师外的湖心亭旁,齐也投江自尽处,后人仿宋公海翁死言为墓志铭,上书曰:“七尺长躯,岂干涸南池所能贮,合当以大湖葬之尔。”尾曰:“齐公也,卒于安明三十四年。”六年后,也就是狼主退师北还后,碑文改“凤露十三年”,可怜岁月,新主南征后,此地便化为狼藉,杂草丛生,碑文年号更改之痕迹仍依稀可辨。王朝兴替,政权更迭之历史浩瀚之势可见一斑。历史是全部心灵活动的具体表现,此言得之!
……
雨,细密如散丝。落在他头上,滴落到额头,顺着眉毛分流到两颊。
他望着烟雨中的南国,他一生最在意的地方。在那一派朦胧中,隐匿着他的枯叶山,更有他的青春,他的情感。他要离去了,离去这云雾氤氲下的南国。他弃掉了头顶的伞,手持着长剑,站在风雨中,呆呆地眺望。泪在脸上如雨般流淌,此时他多想有人给他揾拭泪水。可分不清的雨和泪,早已纵横交错,经纬阑干了。远处离歌入耳,犹悲犹欢,恰如美人迟暮,秋波添皱,却喜上晚妆。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有过离别,那次别离,他虽流了泪,但脱山之喜犹欢。如今,他只好痛哭。恍然若得?恍然若失?他不知道,他累了,他已满是白发,他的青锋再也拔不出剑鞘,他的故事也该结束了。
徐志摩先生说:“我将于茫茫人海中寻我唯一灵魂伴侣,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如是而已。”
剑客的故事有喜有悲,有酸有甜。遇到了她,也失去了她。得到了它,也毁于它。岁月匆匆催人老,三十年来梦一场。回首几时添白头,别时依稀犹如欢。
剑客走了,去了苍茫雪山。是时候了,我也该走了。看不清外面是否还下着雨。老头还在酣睡,我没有叫醒他。走出门,凉风习习瞬间让我醉意全无,我搂紧衣服,信步向外走去。到了拐角,一片枯叶忽然飘落在我面前,我停下脚步,蹲下身子捡起那片落叶。“咔”的一声,它的整个叶面裂成碎片,我摇了摇头,正准备丢弃时,却发现叶柄处竟冒出新绿,一根小嫩芽顺着枯枝爬了上来。我将它牢牢握在手中,感受这人世沧桑。三千繁华,不过弹指刹那。百年之后,唯黄土一捧尔!
我转身看向客栈,却发现空空如也。南柯一梦,却似人世轮回。我凄然一笑,于别时,犹欢。
后记:一六年末便开始着笔,直至一七年八月才完笔。由冬至春,再由春至夏。其间经历了许多事,领悟了许多,也失去了许多。事情与内心缠住了我太多的脚步。世事如此,难料!已至八月,刚过建军节,愿山河多锦绣,世事多可期。
——2017.8.3
王兴程
附:《别时犹欢》纪年表
因北国入主天下,特以北国史料纪年。此间,北国先帝采安明纪元,南国历经两主,先国君早逝,后国主采凤露、圣隆纪元。
北 安明十一年:枯叶山少年习剑
安明十八年:少年离别,奔走江湖,时年十九
安明二十年:剑客一战成名
安明二十三年:南军掳走少女
安明三十四年:剑客与齐也相会,同年齐也投江身亡
安明三十七年:北国南侵,割占大江以北万里平原。同年南主臣服,降尊为江南国主,改南凤露十六年为安明三十七年
安明三十八年:南国密谋北行之事
安明三十九年:南将阎其海劫走北后,震惊天下
安明四十年:北军南征
安明四十一年:夏末,北军攻于京师。同年,剑客出手阻止南主投降,并迫使北国退兵。
安明四十三年:北主崩殂,少帝即位,史称延康之治
延康三十年:新主灭南国,重立国号,新增纪元,以示大一统帝国之威名
落笔至今,重读数遍,发现其中不少错误,在此更正。因为我属文用的是wps,那里面段落开头都是空了两格,但是当我复制到简书时文章每段都不再是空两格了,而是顶格的。一直没有弄好,给大家造成阅读不便,还请见谅。
——2017.9.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