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我在视频号上看到一本书的推荐,介绍很精彩,我就在网上下单买了一本。这是一本回忆录,被誉为近年九大女性回忆录之一,是被数万读者口碑相传的高分经典。作者高诵芬出生于1918年,生于当时中国的乡绅大户人家亦嫁入一个乡绅大户人家。她经历了民国和新中国成立后的悠久岁月,晚年与丈夫定居儿子落脚的澳大利亚。在儿子居住的斯陡林红叶山庄,一边与丈夫和儿子回忆旧时的情景,一边用文字记载,由儿子徐家祯整理,于是有了这本三十二万字的回忆录《山居杂忆》出版。书的后封面写到:"记忆里的美食、风俗与面目鲜活的人,100余幅珍贵老照片再现百年历史"。的确,正如作者徐家祯所说,《山居杂忆》虽是一部散文,但也是一部活的历史书。它记录的是以一个江南家族为中心,从清朝末年到″文革"结束至改革开放开始这一百年的中国社会变革史,展示了这一时期的横切面和纵断面。不少学者称赞这本书是"现代《红楼梦》"。我这几天看了这本书的大约二分之一,深深被它平实细微面面俱到的描写吸引。犹如时光倒流,我跟着作者走进遥远的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感受那时江南的风土人情、社会情景,民生众貌……让我大开眼界,大受震憾!哎,作者笔下是一个多么风情万千,多么不同于现在的时代哟!感谢作者为我们留下Memories on a Disappearing China: A Century of a Traditional Chinese Clan's Daily Life (回忆正在消失的中国--一个传统中国大家族一百年来的日常生活),这是作者徐先生的澳大利亚同事所准确地指出的本书的意图和宗旨。这本书描写了许多人物,许多事件,许多风俗,许多社会情景……但是,今天,我在阅读它的第叁拾伍章《家乡的吃》时,流下了眼泪。我泪水不停地流,擦干又涌出,合上书,坐在阳台的小餐桌旁,久久凝视着窗外的树叶。暮色渐渐合拢,而我却沉溺在呆想之中。高老前辈在她的《家乡的吃》中活灵活现地描绘了那些我年轻时未曾听过、见过、尝过的美食,那些美味的菜品,还有那些自制和外卖的精美的糕点,她说这些糕点她们小时候吃个不断!这猛然一下击中了我的痛处!我不由自主地回忆起我的经历。"吃"曾经是我人生最大的欲望和渴求啊!但我的回忆许多都与饥饿相连。我想起重庆的一个女作家虹影写了一本书,名叫《饥饿的女儿》。我深深地感到,我就是一个饥饿的女儿啊!
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三年自然灾害"席卷神州大地,全国人民陷入饥馑。我那时十一、二岁,正是身体飞快发育的时侯,对食物的要求特别大。但是,我却不幸遇上饥荒,那种痛苦,真是刻骨铭心!在我那本《伦敦德里之歌.梦想与情思》中,我曾谈及我和大弟如何到南山挖厥根、挖野菜,母亲如何养小球藻,我的烧饼如何被人抢走,我如何早上刚坐进课堂就盼望中午回家吃饭;下午才进课堂就想着回家吃晚饭。其实,那点中饭、晚饭是完全填不饱肌肠的哟!从那时起,我就开始有了"做梦的僻好": 经常梦想我妈在供销社或者伙食团工作,于是就可以给我们拿回一点多余的吃食。难忘有一次,我在一个僻静的院落发现一棵芭蕉树,树上居然结着一团小小的青绿的芭蕉。这一发现让我惊喜万分,心跳不巳。我天天去那颗芭蕉树下打望,寻思怎么把芭蕉弄下来。一天,我找到一截竹杆,不顾危险爬上墙,用竹竿硬是把那束芭蕉弄下来了!我欣喜若狂,赶紧脱下外衣包着跑回家。趁大人不注意时,把家中的一床棉絮拿来把芭蕉紧紧裹在里面,盼望把它捂熟。没过几天,我就急不可耐地把一根芭蕉撕下,偷偷放进书包,在上学的路上拿出来吃。其实,那芭蕉完全是苦涩的,但总比没得吃强!殊不知,我这个偷偷摸摸的小孩不久就得到了惩罚: 我患上了急性黄胆性肝炎,住进了"工人医院"。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因为吃了没有成熟的芭蕉的结果,我从来没对爸妈说过这事。虽然也怪不得我,因为我饥饿难忍,但总也脱不了瞒着大人乱整一通的干系,不但没解饥饿,反而弄出一场大病!
好不容易灾荒年过去,能吃饱肚子了。枯木逢春,新芽绽放。据说,灾荒年过后,生育数量大大增加,人丁渐渐旺盛,呈现一派欣欣向荣的景像。于是,计划生育又开始轰轰烈烈地展开。这些故事可在莫言的小说《蛙》里读到,很是精彩。我那时小学毕业进入重庆六中,顺利读完初中后升入六中的高中。一切运行在正常的轨道,天空晴朗,期盼着以后考一个较好的大学。但未曾料到,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又开始了。我卷入革命浪潮,兴高采烈,废寝忘食地读语录、写大字报、斗资批修、唱革命歌曲、跳革命舞蹈……但不久之后,革命就革到了我父母头上。父亲被认定为"资产阶级",因为他解放前当过一个钱庄的襄理,而母亲当然就是"资本家太太"啰。他俩被监禁在工作单位,接受批斗,认罪检讨。我们四个小孩和年迈生病的祖父母在家艰难渡日,家也被抄了两三次。那段时间,祖父弄饭菜给中风多年的祖母两人共食,我们四个小孩过的就是东一顿西一顿、怎么可以混就怎么混的日子。我和大弟仍然经常不在家,在外面闹革命。年幼的妹妹当家,拿着非常少的一点菜钱,去菜市场买最便宜的菜,甚至拣一些不要钱的菜叶子回家打发日子。我们经常吃酱油拌饭,我至今也觉得那拌饭好吃。有时,慈祥的婆婆从她的碗里夾一筷子爷爷下的面喂我们,我真觉得那是天下最美味的食物!
文革结束,我们这批十几二十岁的年青人,响应毛主席"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号召,纷纷奔赴农村。我和大弟与重庆六中的另外十几位同学一起,去到边远贫穷的酉阳兴隆大山区插队落户,至此又开始了我另一段饥饿的旅程。
现在,大家都知道了知识青年下乡并没去受到什么教育,这一政策是毛老人家安顿一大批躁动的闲散人口的最好方法。当时,中国的农村贫穷落后,农民尚不能填饱自己的肚子,哪来那么多粮食去喂身体柔弱,没有生产经验的知识青年?我们去到农村完全是去给农民增加负担,从他们的碗里分一口饭吃。酉阳兴隆是一个大山区,解放前曾是土匪猖獗的地方。那里地势险恶,延绵大山与云海相连,一望无际。1958年大炼钢铁之前宏伟的原始森林把这片土地覆盖。冬天,莽莽森林,白雪皑皑,林海与雪原交相辉映。我们去后才知,通过遍地熊熊燃烧的小高炉的狼吞虎嚥,这里的森林已经气息奄奄了。但农民仍然还在实行"刀耕火种"的种植方式: 春天将树木野草砍伐烧灰,然后滿山遍野的点上苞谷,夏天顶着烈日䒵草,秋天收获玉米。这里主要是以玉米为生,伴有一些红薯和少量的大米,因为水田很少。我们虽然十分努力地干活,起早摸黑,但挣的工分少,粮食少,完全不夠我们填饱肚子。于是,在二十岁左右的芳龄,我们又开始了竭尽全力去填饱肚子的革命生涯。
山区的劳动是艰苦的,尤其是砍火焰和䒵包谷。我们腰缠藤条,一边插砍刀,一边插弯刀去到那树木和杂草丛生,蔓藤四处缠绕的山上披荊斩棘,砍树割草,经常弄得身上伤痕累累。有一次,我还从约有两三层楼高的山上滚下,幸好没伤皮肉。夏天䒵包谷最难熬,我们半夜四点左右就得起床,煮一顶罐包谷饭,胡乱吞下,再带上一茶缸包谷饭,中间夾点咸菜,作为中午的饭食;再扛上锄头,披上蓑衣,背上斗笠,旋即出发。手上还经常提一个煤油灯,因为天一片黢黑,完全看不见所走的山路。我们昏昏沉沉、跌跌撞撞地走了很久,爬上山时,天空星光点点,还未曾放亮。我们将蓑衣铺在地上,趁机又睡上一会儿。
在与灼热的太阳及飞扬的尘土博斗半天之后,清晨吃的那点包谷饭已经"烟消云散",中午的那缸包谷饭狼吞虎嚥下肚后也没支撑多久,我们又累又饿又渴。这时最盼望的是遇见溪水,可以趴在地上牛饮。最惊喜的是发现红红的浆果,我们叫山苞,可以採下吃。有时,我们挖到地里的隔生洋芋(头一年没挖走的土豆)也是一阵欣喜。不顾肮脏,我们在挖锄上把泥土刮一刮,放进嘴里就吃。终于,太阳下了坡,我们拖着疲惫和饥饿的身体回到住处。天完全黑了,小木屋里燃烧着的火塘上吊着一罐在煮的包谷饭,灶里的火焰舐着铁锅,里面是不放油的青菜。
哎,难过哟!基本没有油晕,清汤寡水,多少包谷饭下肚也不觉得饱啊!于是,我们这群人完全撕下了书生的脸面,晚上摸到农民的地里去偷胡豆。赶场天,我们到区里的供销社去偷猪油,偷鸡蛋。女生打望,男生下手,一个个练得身手非凡。我们想方设法地寻找可吃的东西,后来又寻到一条出路,让农民的小孩下溪沟去给我们抓黄鳝,我们买入充饥。这真是一个很好的补充途径,可惜不常有。后来,二队的冯大卫他们又找到一条"生路",那就是打蛇来吃。我们一队的女生不知真情,相信他们端来给我们喝的是鸡汤,那汤真的是鲜美无比!尝到甜头后,我们一队的几个女生也打蛇来吃,我甚至还剝过蛇皮。那剝过皮的蛇在菜板上不停扭动,我大着胆子把它斩成几段下锅。天啦,今生我最怕的动物就是蛇!那时,为了填肚皮,连这个恐惧也能克服!什么最重要,填饱肚皮才是天下最重要的事情啊!
至此,我巳经唱了三段"饥饿交响曲",下面再来一段尾曲。
1977年6月14日我的儿子来到世上。在怀他时,吃的东西仍然十分匮乏。当时,我与他父亲两地分居,我独自一人住在重庆六中一间四面透风的破旧教室里,外面的过道上放着一个蜂窝煤炉子,一张旧书桌上放着简单的炉碗瓢盆等炊具。怀上孩子后我饭量大增,而且心急火燎地想吃肉呀蛋呀牛奶呀这些好东西。但当时却很难吃到。怀孕初期,我到成都探亲,儿子他爸把我带到一个边远地方去买了三大条腊肉。我把腊肉带回重庆,实在馋了就割一小块腊肉煮来吃。在我的记忆中,怀孕那几个月我最大的营养就来自那几条腊肉。直到我拖地板动了胎才回到娘家,父亲按单方每天蒸艾叶鸡蛋给我吃才把儿子保下来。动胎之后我生出怪病,全身发痒,而且不能躺下睡觉,只能半躺在床上睡。生小孩又历尽艰辛,好不容易才把儿子生下来。由于前面营养的匮乏和能量消耗太大,我坐月时就想使劲吃。但是,我才吃两只鸡就无鸡可吃了。儿子他爸说:"没得钱了!"我又急又气又饿,不要说才吃两只鸡,再来十只都难填上我被各种折磨挖的那个坑哟!后来,我的么姨妈给我买来一只鸡,这才稍稍安抚了一下我那饥渴的身心灵!
八十年代进入改革开放,我也终于迎来"吃"的春天!我欢欣鼓舞,但最多也是盼着儿子他爸多买几次肉和排骨来丰富餐桌,钱虽仍然有限,但吃的能买到了。1983年我在重庆十三中任教,儿子他爸在西师美术系任教。我得知西师教育系的张敷荣教授将第一次招收教育博士研究生,欣喜万分。我一直喜欢教育理论,于是千方百计地游说我校的林校长开了金口,放我去报考。我一个英语专业的本科生,虽然平时也喜欢自学一些教育理论,但要两三个月内啃下"教育学"、"教育心理学"、"中外教育史"等几大门课程的若干本教材,对于我来说,也是一场极大的战役。那年的暑假十分炎热,我在夫君工作的美术系找了一间空教室,天天去那里啃书,学习,记忆,复习……只差没忘记吃饭睡觉。终于在两个月后走上考场,完成了这件大事。虽然我差了三分没考上,但一块儿参考的那几个教育专业硕士生的成绩也不比我好什么。西师教育系对我留下深刻印象,叫我来年再考。但不久后我接到国家教委指派我去加拿大进修的通知,没再去考博。到加拿大又是一个奇特的巧遇,我在我的那本《梦想与情思》中有所记载。
几项科目考试完后,我累得饿得头昏眼花。我对海源说,我要在外面大吃一顿。于是,那天傍晚,我们一家三口去到北碚街上,找了一家饭馆坐下。我说我要吃蹄花碗豆汤,海源就叫了一碗蹄花碗豆汤和另两样菜。我根本不吃另外的菜,独自一人把那碗蹄花汤干掉。接着,我又要了一碗。端上桌子,我又吃得干干净净!而且,我还说"再来一碗"!老海哧哧发笑,旁边两三个食客盯着我看了好几眼!
感谢改革开放啊,让我能夠放开肚子大吃特吃了啊!但是,有利即有弊,我之后的酣吃傻胀也让我的身体出现了状况。我估计,我那百药难降的高血脂就是我那时大吃回锅肉,粉蒸肉,蹄膀和喝各种肉汤的必然结果!
吃,是我这一生最大最深入骨髓的主题。如果我是一位作曲家,我一定会去写一部激动人心的交响曲,在与我同时代的人心中,一定会激起心潮难伏的浪花。现在,吃的东西干姿百态丰富无比,只要有钱,什么都能吃到。但是,时过境迁,我老了,虽然还是对吃充满兴趣和热望,但却不得不考虑身体的接受程度了。老天爷真是会作弄人啊!虽然如此,我还是喜欢这个丰富多彩的时代。几月前,我妹妹从英国返回,我请她去吃了一顿海鲜大餐,菜品多达一百多两百种。我选择性地尝了几样,最后还是觉得一碗重庆小面吃下去舒服。这就是我们重庆人说的"贱像"!
亲爱的高诵芬老人家,您的这本《山居杂忆》引发我这么多的联想和回忆,在经过千风万雨之后,我也终于吃到了您写的那些丰富多彩的食物,我心滿意足了。感谢您,我好像跟您接了一条龙:您的"吃"是龙头,我的"吃"是龙尾吔!
明琼
完于2024.3.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