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小说描绘的是一个荒凉而日渐沉没的世界,这个世界脱胎于现实世界,却又在艺术加工之后比现实世界更加令人迷惘和绝望。像是一个灰暗阴郁的迷宫,人们兜兜转转却难以离开,这个世界被时代滚滚的车轮所遗弃,像是永远不会变化,人们永远不能逃出生天。
“苍凉”在张爱玲的小说中频繁出现,可以说是其小说一个重要的精神内核。小说人物常处于阴暗的生活环境中,飘零无依,在这样的词汇的衬托下,凄凉之感顿生,令人回味无穷。
《倾城之恋》中小说的开头就有这样的描述:“胡琴咿咿呀呀拉着,在万盏灯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的故事——不问也罢”。这样的开头,为整部小说奠定了苍凉的基调,充斥着女主角白流苏对于旧式家庭和孤身无依的彷徨和无奈。
《金锁记》里白长安在婚事遭到曹七巧反对后痛定思痛决定亲自了结这桩姻缘,“这是她的生命里顶完美的一段,与其让别人给它 加上一个不堪的尾巴,不如她自己早早结束了它。一个美丽而苍凉的手势……”。而白长安的苍凉,则在于避无可避的原生家庭,和无望的后半生。
“苍凉”在她的作品中已经不单单是一个简单的词汇,而是已经成为了一种文化意象,表达了她对现实人生的失望。当旧的时代开始分崩离析,旧的家族开始衰落,人性的丑恶和欲望的疯狂就开始一点点显露出来,旧时的繁华也化成了一个个昏暗凄怆的梦魇。
一、张爱玲笔下的女性角色,看似强悍,却难与命运抗衡
在小说创作中,着意于描绘女性的作家并不少见,但张爱玲却以独特的姿态出现在文坛之上,描绘出文学史上独树一帜的女性形象。
她立足于对女性欲望的表达,冷冷地凌驾于小说世界之上,将她们形形色色的欲望、渴求和不幸一一剖出,描绘出了一个个令人感叹的女性形象。
在传统观念的影响之下,人们普遍认为女性只能是男性的附属品,即使她们才华横溢也丝毫没有用武之地,对于男性来说,她们只是锦上添花的存在,只能将自己的全部精力用在日常琐事之中,最终郁郁而终了此一生。
而张爱玲所塑造的最为出彩而又典型的女性形象当属《金锁记》中的曹七巧,她原本是市井小户家的女儿,但因姜家二爷身体残疾而嫁入姜家,因为出身低微被家族众人排挤。
当爱欲情欲得不到满足时,她选择把这一切转化为极端的金钱欲,日积月累也养成了疯子一般的性格,生活的不如意并没有让她成为一个慈母,反而变本加厉,亲手毁掉了儿子和女儿的婚姻。
书中写到:“三十年来她戴着黄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她知道她儿子女儿恨毒了她,她婆家的人恨她,她娘家的人恨她。”这样的曹七巧,可怜又可恨,她的悲剧既是封建大家庭的压迫所致,但更多的是自己难以摆脱的欲望的恶果。
《茉莉香片》中有一段话:“她不是笼子坐的鸟。笼子里的鸟,开了笼,还会飞出来,她是绣在屏风上的鸟——悒郁的紫色缎子屏风上,织金云朵里的一只白鸟。年深月久了,羽毛暗了,霉了,给虫蛀了,死也还死在屏风上。”
而张爱玲笔下的女性,就正是这“绣在屏风上的鸟”,她们原有的强烈的生命力和生存意志在男权道德下一点点消磨殆尽,她们追求幸福的羽翼被所谓的“道德”剪断,难以自由追寻自我的人生价值。
无论这个旧的时代如何崩塌,封建家族如何破败没落,她们都无法逃离这样的阴影,最终抑郁一生。曹七巧最终虽然离开了姜公馆带着儿女独自生活,但悲剧已然形成,最终她和儿女的人生都被毁掉了。
除了命运的不公和传统道德的压抑,这些女性自身也有着难以克服的弱点,这些弱点成为她们难以逃离“屏风”的重要原因,如曹七巧对金钱的欲望,白流苏对逃离封建大家庭获得幸福婚姻的欲望,都是致命的。
二、男性角色的懦弱,与先天的不足,是他们无法脱去的苍凉印记
小说中,旧的社会道德是困住女性的“屏风”,但同样也是囚住男性的牢笼。他们长期生活于祖宗荫庇之下,早就失去了独自追寻价值的能力和动力。当时代的浪潮滚滚而来时,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大浪将自己吞噬,无能为力。
在封建家族制度下的男性,在追寻自我价值失败之后,只能通过继续挥霍放纵和道貌岸然来掩饰内心的迷惘和失落,而最终走上覆灭这条不归路。
小说中男性形象的缺失是张爱玲小说人物设置的一大特点,小说中大家族里,这些大“公馆”中男性家长大多缺席,留下年迈但余威尚存的女性家长,延续着摇摇欲坠的家庭。
而另一个特点则是小说文本中的男性形象都有着严重的不足,而这种不足早已脱出“人无完人”的宽容,形成一种“恶”。
如《倾城之恋》中的白流苏的父亲就是一个赌徒,家中的财产几乎都被他挥霍一空,更有甚者如《金锁记》中的姜家兄弟吃喝嫖赌样样都沾,而二少爷姜仲泽则更是患有先天残疾。
这些男性或者是生理残疾或是心理残疾,难以独立生活,从来不曾真正享受过人生的欢愉,只是一具行尸走肉,永远无法逃脱出时代的梦魇。
三、人物关系疏冷畸形,为小说奠定了苍凉基调
在对人物关系的描述中,张爱玲延续了一贯风格,将悲剧性融汇其中。这些生活在大家庭中的人们,无论是因为金钱还是其他,均自私冷漠,没有相互关爱。
父母不慈爱,兄弟之间不友爱,夫妻之间没有感情,人人都生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计算着自己的得失和哀乐,个体之间的隔阂成为了一道难以冲破的屏障。
《倾城之恋》中写:“她独自站在人行道上,瞪着眼看人,人也瞪着眼看她,隔着雨淋淋的车窗,隔着一层层无形的玻璃罩,无数的陌生人。人人都关在他们自己的小世界里,她撞破了头也撞不进去,她似乎是魇住了。”
这一段将人与人之间深重的隔阂描写了出来,白流苏在遭受兄嫂的咒骂之后向母亲哭诉,而得到的却是母亲避重就轻的冷漠,她甚至疑心自己的母亲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被掉包了。
在没落的时代中,人们认定既然求生无门,就只能跟着曾经辉煌过的家族一起沉沦,他们没有明确的生活目标,没有生活能力,只能沉溺于鸦片、美人、美酒之中,用及时行乐来掩饰自己对未知的惶恐与疑惑,用算计和互相伤害来冲淡这人生中的空虚和寂寥。
张爱玲的“苍凉”意象深刻地体现了她的悲剧意识,她自身的悲剧性同步到了她笔下的世界之中,在这个世界里,人们自私而孤独,在人生的舞台上独自苦苦挣扎却依旧难以收获想要的结果,最终等待他们的,是无尽的苦涩和绝望。
但深究起来,张爱玲有着超凡的冷静,她以旁观者的视角将时代的悲剧和人物人生的悲剧抽丝剥茧呈现到我们面前。
她将中西冲突、新旧交织之下,生活在都市之中的封建遗老遗少的悲凉与无助、前景的虚无和暗淡都一一呈现在我们面前,他们的人生也终究随着一去不复返的旧时代一同覆灭,从而形成其独特的悲剧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