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知道三年自然灾害这件事时,我已经长大了。我拼命回忆那几年是什么样子的,渐渐一些画面浮现在眼前。
下馆子
按年轮推算,那时我已经上小学了。那天我放学回家,楼下栓住奶奶告诉我,赶快去新开店饭店,你爸爸妈妈在那里等你。什么情况?我很诧异。我连奔带跑地赶往新开店。
新开店是我们这片工人新村的商业用房,在新村的第一排。到了新开店饭店门口,门口挤满了人,我拼命在人群缝隙中往里钻 。只见里面坐满了人,人声嘈杂,香味扑鼻,服务员穿梭在店堂里,高声吆喝着。听到有人呼我,只见爸妈坐在靠墙的位置,我忙跑过去,妈妈抱着弟弟,还没上菜,正候着。桌上有一个夹子,夹着我们的菜单。
坐定后才发现,不但门口挤着许多人,每扇窗户前也站满了人。隔着玻璃,伸长脖子朝里张望。那眼光我至今都难以忘怀。渴望,羡慕。当时我还想,这些大人也不怕难为情,馋佬胚样子。
我记得爸妈就叫了两个菜,一个是番茄蛋汤,一个是洋葱炒肉丝。那个洋葱炒肉丝真是好吃到绝顶。我一辈子也忘不了那个味道,直至今日我都喜欢吃洋葱炒肉,只是再也回不到那个味道了。我狼吞虎咽地扒饭吃菜。父母都没啥舍得动筷,看着我吃,脸上带着满足的笑容。弟弟小,吃不了多少,几乎一半都是我吃的。看我意犹未尽的样子,同意我把盘子也舔了。
这家店为什么红火,可能是因为不用肉票也能吃到肉吧!当时物资配给,很少有肉吃,父母为了孩子,也为了给自己解馋,奢侈了一下,下馆子吃。
面疙瘩
那时的我长得又黄又瘦,不爱吃饭。因为我受够了每天吃面疙瘩。听大人们说,每户分配百分之七十的面粉,只有百分之三十的米,所以必须吃面疙瘩。我们家双职工,母亲没有时间打点这些面粉,就天天烧面疙瘩或摊饼。烧面疙瘩最方便,只要把水煮开,把面粉调一下,用筷子直接往里夹。然后汤汤水水盛出来,蘸白糖吃。我讨厌吃甜食,难以下咽,每次都被骂着吃,说这个小姑娘嘴巴刁,人家家里哪还吃得起白糖。我眼汪汪地边打恶心边吃。
那时我们家条件算好的,孩子少,父母又是干部工资,比一般工人要拿得多一点。他们总有办法去黑市搞到一点糖票和其它紧缺物资。
我很羡慕大头家的面疙瘩,他们家有奶奶做饭,尽管清汤清水,上面飘几根菜叶,沉浮几个面疙瘩,但是咸的,我想一定好吃。他们家有四个男孩,个个都是大头。听说他们脑子里都是水,是营养不良造成的。大头们都很乖,从不在外面顽皮,白晢的面孔 ,有几块白斑。每天静静地守候在家门口。虽在一个弄堂里,我却从没有和他们说过话。
哭鸡
一天放学,我听到有人在哭嚎,寻声走去,发现是后弄堂的崇明阿姨,坐在家门口的长条凳上,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哭诉着,心想她家是谁死了呢?听着听着知道了,是在哭她家的鸡被人偷走了,还下着蛋呢!我不解,这有什么好哭的?不过是一只鸡。她一边哭一边唱,如同哭丧。大人们都很沉默,没有人围观,也没有人劝阻,只有我一个人傻傻地站了好久,陪着崇明阿姨。
联想有一次,妈妈让我帮着择菜,我把黄叶子剥下扔掉,妈妈大惊小怪的嚷了起来 哎哟哟,要死快了,怎么把菜都扔掉了?"我说都是黄叶子。妈妈一边捡起我扔掉的菜皮,一边说,"侬派头大来,这都可以吃的,跑开跑开,不要你拣了。"我很疑惑,这黄叶也能吃吗?
我后来想想,如果和黄叶子相比,崇明阿姨的丢失的就不是一只鸡了,而是一只金凤凰。
票证
那段日子,我最乐意干得一件事,就是母亲交给我的重要任务。她会交给我一本购粮证和一枚私章。然后千叮咛万嘱咐,不能弄丢,有人来叫领票证,你就跟着栓住奶奶去领。领来的票证要放到五斗橱抽斗里。白天父母要上班,此事只能由我完成。
我领到花花绿绿的一沓票证,很是欢喜,总要把玩一阵才放到抽斗里去了。票证用钦书钉订好,分大户和小户。四人以下是小户,所以我们家总是很薄的一沓。有时领得是粮票,大人每月28斤,小孩则减半。其中最吃香的是全国粮票,因为上海粮票可以全国通用,在黑市上很流通。
领副食品券就更有意思了,五花八门什么都有。画有一块肉的是肉票,画有一个瓶子的是油票。那时油票最紧张,每人只有三两,常常听大人在吐槽此事。油不够吃,猪油就开始紧销了。有的人想要买到猪油,必须晚饭后就去排队,到次日凌晨 ,才有可能买到。实在没本事买的,就买肥猪肉回来熬油。
买布要布票,买白糖要糖票,买豆制品也要票,买啥都要票。最吃香的是工业券,工业券可以买到各种工业制品。买一件稀罕的工业品要攒很长时间方买到。
一次,母亲从外面回来,脸色煞白,大祸临头的样子,原来母亲钱包被偷了,重要的是,里面有攒了好久的工业券,她是准备要买一条毯子 。这些工业券除了是自己攒的,还有母亲用节省下来的其它票证去换的。还有的是朋友送的,有些家庭困难,勉强把肚子填饱就很不错了,没有钱再消费工业品,所以工业券就有多余。母亲为此心疼了好几天,吃不好睡不好。虽然我不知道这工业券有多重要,但对母亲来说就是天大的事。
弃儿
隔壁天降了一个小伙伴,我是在睡梦中发现的。外面的嘈杂声惊醒了我,起身去看,只见邻居们围着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又黄又瘦,低着头,提着一个包裹。胸前贴着一张红纸,上面写着,去“因家中困难,无力扶养,请哪位好心人收留…”上面还写着生辰日期。那时送孩子是常有的事,收养孩子手续也没有那么多麻烦。
我还亲眼看到过弃婴。一听说垃圾桶边上扔了一个小孩,我跑得比谁都快。只见清洁工把一块白花花的肉身 ,一铲子连同垃圾铲到垃圾车里去了,就如铲掉一个小猫小狗。
那时拐卖儿童的现象也大有发生,父母很忧虑 ,因为是双职工,孩子都是放养。总是千叮咛万嘱咐,不能吃陌生人给的东西 ,不能跟陌生人跑。我父亲还模拟拐子的样子,进行模拟训练。但我始终对拐子的概念很模糊。
饥荒
弟弟出生后,妈妈把乡下的外婆叫来,帮忙照顾。乡下还有一个残疾小舅舅,小儿麻痹症,走路要端凳子,一直靠外婆照顾。外婆到上海后自然很不放心,每次舅舅写信来,外婆总是要第一时间让我读给她听。开头总是这样的“母亲大人、姐夫姐姐,你们好!…”然后就诉说,“家中又无米下锅了。生产队分的口粮只够吃三个月,其它只能靠自己想办法…。”外婆总是一边听一边骂,“这个讨债鬼,让他不要写信,他就是不听…”外婆认为残废舅舅不应该拖累我们家,按乡下的习俗,女儿是夫家的人了,没有义务扶持娘家。但又很希望妈妈能伸出援助之手。就对我说,别告诉你爸爸,让我把信悄悄塞给我妈。妈妈看了信后,总是唬着脸一言不发,但到了拿工资日,第一时间就把钱汇过去。虽然城里人无法体会到乡下的艰难。但是道听途说,哪哪有饿死人。妈妈心里总是惴惴不安。
妈妈不但接济小舅舅,还会把节省下来的粮票,接济给我大姨妈,他们家孩子多,粮食不够吃。大姨妈家早晚喝粥持续了很多年。
大人们常常在议论形势的严峻,都不让小孩在外面吃东西,因为常常发生被抢事件。搞得人心惶惶。
救助
弟弟出生后,妈妈把乡下的外婆叫来,帮忙照顾。乡下还有一个残疾小舅舅,小儿麻痹症,走路要端凳子,一直靠外婆照顾。外婆到上海后自然很不放心,每次舅舅写信来,外婆总是要第一时间让我读给她听。开头总是这样的“母亲大人、姐夫姐姐,你们好!…”然后就诉说,“家中又无米下锅了。生产队分的口粮只够吃三个月,其它只能靠自己想办法…。”外婆总是一边听一边骂,“这个讨债鬼,让他不要写信,他就是不听…”外婆认为残废舅舅不应该拖累我们家,按乡下的习俗,女儿是夫家的人了,没有义务扶持娘家。但又很希望妈妈能伸出援助之手。就对我说,别告诉你爸爸,让我把信悄悄塞给我妈。妈妈看了信后,总是唬着脸一言不发,但到了拿工资日,第一时间就把钱汇过去。虽然城里人无法体会到乡下的艰难。但是道听途说,哪哪有饿死人。妈妈心里总是惴惴不安。
妈妈不但接济小舅舅,还会把节省下来的粮票,接济给我大姨妈,他们家孩子多,粮食不够吃。大姨妈家早晚喝粥持续了很多年。
大人们常常在议论形势的严峻,都不让小孩在外面吃东西,因为常常发生被抢事件。搞得人心惶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