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圣王羲之的老师卫夫人曾经说过一段著名的论断:“善书者不鉴,善鉴者不书”。在诸多书法理论中,这个观点其实是很有争议的,也有两种解释。
第一种解释,认为这个表达的是“术业有专攻”的意思,即擅长书法的往往不擅长鉴赏,而擅长鉴赏的往往没有实际的能力。
这种解释能让现代人很好理解,因为现状就是如此,大家都有“术业有专攻”的思维。其实这是一种更接近西方的美学思维。西方的美学家大多都是哲学家,时至今日,我国大学中的美学专业,依然是属于哲学的下属二级学科。
西方的美学家大多没有艺术的实际体验,诸如尼采,黑格尔等,他们是以“跳出圈外”的思路观察艺术的运行规律。因为陷入艺术体认可能就缺乏冷清清晰的视角,“美学”去讨论艺术规律是一种“旁观者清”的心态。
按照这个思路,似乎就能给“善鉴者不书”一个很好的理由了。由此也就似乎“明白”,为何一些书法理论家,绘画理论家实操性非常弱,理论观点却十分强大。反过来,一些书画家不善言辞,没有可观之观点,似乎也映照了“善书者不鉴”这句话了。
虽然离开实践似乎可以做到“旁观者清”,而避开了所谓“当局者迷”,但是这很可能沦为一种“外行言论”,和中国艺术注重实践的思绪大相径庭。
中国艺术家则侧重实践,以体认功夫感受艺术的规律。只有体认的确可能执迷,以为自己体认的未必是规律。而跳出圈外貌似看到了非干扰的“规律”,却缺乏体认无法真实细腻,沦为外行之言。
那么问题就来了,怎么叫你懂艺术了?是排除实践性干扰看出规律叫懂艺术?还是参与实践性体认叫懂艺术?
徐复观先生发现了这个问题,在他的《中国艺术精神》的序言中,他提出“追体验”的方法。不得不说,这个体现了徐复观先生的明察,找到了学术和实践在内外上的一个平衡点。但是即使如此,如果你不是真的有体认功夫,“追体验”虽然尽可能的提升了学术价值,但终究也只不过是在无限靠近。
那么对卫夫人这句话就转向了第二种解释:明代赵宦光在《寒光帚谈》中讲了自己的见解:“昔人言‘善鉴者不书’,‘善书者不鉴’,一未到,一不屑耳。谓不能鉴者无是理也。果不鉴,必不能书。”
赵宦光的这个解读观点,涉及到一个语境的问题。就卫夫人说这个话背后的语境是什么,是和西方美学暗合的“一分为二”的观点呢,还是中国美学“知行合一”的观点呢?
"善鉴者不书",并非是肯定这个现象,而是说这样的状态其实是功夫没到。中国美学是一种知行合一的态度,若这个人只能鉴赏,则不能称之为书家。
而反过来,如果这个人只会书写的技术,而缺乏背后文化素养和审美素养,则对这种现象是一种不屑,是无理。而其实,不能鉴即不能书。
这种观点其实才真正符合中国文化美学的特点,君不见洋洋洒洒的中国书法理论中,哪一个是理论说的好,而水平低的呢?其实中国人的书籍,大多数体验感受,所以没有实践能力的理论,大多都没有实践意义。
在中国式的思维方式中是合一的,“书”和“鉴”从未分开讨论过,这个也是中国文化系统的一种特征。而西方美学则不同,是一种分析和追求客观的视角进行艺术的观看。故而卫夫人的话在中国文化的环境里,应该是倾向于第二种意味的。
但是并不是说,这种品鉴和实操分离在中国古代就没有出现过,但这种思绪一定不是主流。抛开文化的不同,对艺术的体认,其实跳出圈外的鉴赏和沉浸其中的感知都应贯通。你既要有能跳出实践干扰的客观视角,也要有主动参与的实践体认。
而且,古代修炼者其实就是这么看的,即不因深入感知而妄想,也不因困入理论而执着。理性和感性本身就要兼备才可以。所以,真正的修炼者,既要有身心的体认,也要懂得社会规律的处事,同时也要懂得不断跳出的反省功夫。
这三者合一,才叫真懂。而很多人都是偏执一方而已。哲学与艺术其实是人的认知的两个方面,各有侧重也互为一体。
哲学家的表达,是他阶段性的思考结果;艺术家的表达,是某一时段的体认过程。如果哲学家表达模糊的思考过程,则为闲谈;如果艺术家表达清晰的体认结果,则落下乘。
哲学是冷峻而棱角分明的高山,不断理性地深刻成长;艺术是高空中的彩虹,来时绚烂多姿,转眼,忽又不在。
山脚的模糊灯光,莫要错认自己是彩虹;
高空的清晰沙粒,不要误会自己是高山。
二者相合,才是中国文化之哲艺的真正旨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