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起来打开窗,入眼的是一株庄稼,这该是怎样的福分?
墙外便是庄田。晚上我睡着的时候,它们在外守候。它们听着我的呼吸,我们的距离不过两米。如果没有围墙,我翻身的时候,一伸手就能揽它们入怀。这是怎样的亲近?
脚一挨住土地就踏实,感觉有浑厚之力从遥远传来,抵达脚心。我在自己的地里劳作,光了背,赤着脚,戴着竹帽,腰系手巾,我的脚窝宽大而深厚。我知道,我洒下的汗水庄稼领情,它们和雨水一起灌得果实浑圆,从那亮晶晶里我能看见自己汗水的光亮。果酷似珠玉,却带着体能和温度。
作为一个农人我感到充实。我不懒,我的孩子们就饿不死,我的父母就有依靠。衣衫破烂,泥土沾满,我没有感到难为情,这是自然本色。往地里运粪,是有臭味,但臭味经由庄稼就成了香甜,我也就不敢轻慢粪肥。草总比庄稼长得快,对付它们的是锄犁。锄犁就是我的刀剑,而杂草便是敌军。英雄出手,武器雪亮,敌人逃遁,田园干净。对付虫害尽量少用农药,能逮的虫就不要用药,草木灰有时也是杀虫的妙药。我不恨草虫。庄稼给我希望,草虫给我意志,我斗争着成长着,我得感谢它们呢!
路边草间有野花,三季不断。但我更倾心我的庄稼。三月栽种的红薯,不几天就一片新绿;四月点种的花生,一个多月就顶着黄花,须从外向里扎,入土就结果。芝麻结果成串,成熟后如紫金锤。芝麻和谷子,种下一粒,收获万籽,如果人心能平,农人绝对受不了苦。“庄稼行,自在王”,稼穑自作主,皇帝老儿也得指望咱来养活,怪不得布衣足可傲王侯呢!
玉米刚出土,小小的芽,有雨水长得最快。偏是最需要雨时却干旱。苗越小越耐旱。常常是伏天晌午,玉米被晒得扭着筋,似乎要干了,焦了,如着火了,你都叹息该完了。夜里一场雨,白天又青葱,终于让人得到了强烈的安慰。还有一种“捏脖旱”,是在抽稍传粉前,如果旱个十天八天,多半就不行了,青干成草,要砍倒喂牛了。玉米费地力,长这么大有身无果,人心里很可惜,种麦时得多上粪肥了。
我不知道别人看着直直的麦垄向远处延伸是什么感受,我总是想跪下捧起泥土亲吻。小麦出土,在微风里轻摇,怯怯弱弱,如刚落地四肢乱弹腾的婴儿。霜落麦顶,有兔子跑过,痕迹明显。担一担人粪尿去,刨窝,点进去,看它渗入到麦子白白的根下,又多了一份信心。冬麦白雪,寒夜深长,我在屋里读书写字,它们在外成友作团,都会涌起深深的感动。
辛劳的收麦曾让我诅咒,但现在也成了感念,它是我生命的一环,我得承认它使我越来越不弱、不肤浅了。我在场里摊麦,把麦子一杈杈搠起,抖开,尽量让风能吹进,阳光能照入,一个钟头翻一次,这样就干得快。下午我套牛碾麦,前边挂磙子,后边挂硓子,一晌下来能脱粒三、五百斤,牛铃的传响合着箩筐的吱扭,是山间朴实的乐章。趁风扬场,麦粒麦壳分离得很好,一道道弧线如彩虹弯弯。每一道工序都含着科学,有着乐趣,我甚至想没干过农活的人是多么可怜。
麻雀和燕子,猫啊狗啊,是庄稼的陪衬。它们在翻飞或打架,人们理都不理。一般人不恨麻雀的贪婪,人们在意的是它的糟蹋。不可能做到颗粒归仓,一定会抛撒的,与其烂在泥里,不如烂在麻雀的嗉子里。麦田里有间或的燕麦,人们认为是燕子自己的播种,自然应该让燕子来收获或享用。只是我到现在还不知道这是否真的,燕子究竟吃不吃燕麦。
住临庄稼地真是造化。一棵小麦在窗外摇动,躺在床上的幼儿看着墙上镜子里它的影子,咧着没牙的小嘴大笑。麦芒的光亮映照着屋里墙上贴着的孩子的奖状,或者返照到戏曲年画上,素朴的美便在小院传动,牛羊嚼动草料的声音也有了特有的韵律。
一地庄田,一岭长绿。大野尽展,立在屋里看青山,站在地里望长天。没有“小”字,胸中勃勃,眼光远远。农闲出山去,厦门昆明,兰州广东,火车载人向四方。驿亭踟蹰,旅舍长梦或清醒,念叨的总是我的庄田庄稼,即如贴心入怀的亲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