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沙叶儿
——读江非《在傍晚写下落日》札记
车子疾速驶过闵家村公路,光秃秃的梨树扭结着黑黝黝的枝干立在灰蒙蒙的天空下,立在公路的两旁的旷野,一棵又一棵。它们闯进穿过车窗的视线,又迅速退出,一株接一株,还来不及显现这一株与另一株之间的分别。
关于落日,也没来得及看清它的模样。它一直挂在有些灰蒙蒙的天边,远远地藏在扭结的树枝的后面。在一个转弯处,它忽然跳上车窗,那泛黄的明亮直刺刺地落入眼底,又立即掉了下去,在车轮丝滑地完成转弯的瞬间,仿佛从未闪现。
“我写到落日,我说,是啊,它已忍受了那么多的坎坷/我写到麦田,我说,没错啊,它们还要继续忍受那么多的坎坷”
这冬日的傍晚,落日已孤零零地掉了下去,像树顶掉落的最后一个熟透的梨子。它在眼底留下的刺痛,像极了一个人转身离去的背影。
那是姑婆的背影。她暗红色的绒面短袄和一头有些凌乱的灰白短发,在空荡荡的晚风里仿佛一道孤零零的伤口,柔软得可以随意弯曲,却鼓鼓地流淌着硬邦邦的倔强。在村里,她比别的女人都高大、魁梧,但她的健壮只属于大地,只有在大地上挥洒力气时,才像一大块儿坚硬的石头。
更多时候,她的高大是有些松松散散的。她是爱笑的,她笑时,会让我相信石头是会开成一朵花的,那是一朵粗粝的、没有色彩修饰、也没有芬芳晕染的花,仿佛自然就是那个样子,天地也本应是那个样子。
就像此刻,刚刚从一场大病中死里逃生的她,又在纵横的沟壑里开出一朵粗粝的花,又重新站在了风口。
“但我又写到了花朵,写到了土豆,以及/那些像花朵一样开败了的、那些像土豆一样被埋没的”
在这纵横的沟壑里,像土豆一样被埋没的如果重新被翻出,如果重新生长出枝桠,那会是什么样子呢?会是姑婆的样子吗?她的第一任丈夫被埋进泥土时,她的青春与一半的生机也同时被埋没。她的大儿子埋掉婚姻远走他乡时,她又枯萎了一些。她的第二任丈夫在赌桌上散尽家财又痛改前非,她没有悲伤的泪也没有欢喜的泪,她一生的泪水都早已埋没进一层又一层的风尘。
六十几岁的时候,她依然可以爬上高高的独木梯子,站在梨树的顶端,和她跛脚的第二任丈夫一起摘下一枝枝成熟的梨子。两个站在枝叶里的老人,仿佛站在云端,但依然没有高过生活。现在,这山坡上没有高过生活的梨园也已埋没了她一半的健康,她只能眼看着老伴一个人站在云端的枝叶里,眼看着风尘继续埋没。
她知道,终有一天,她和他,他们两个都会落下,从这高高的树顶,从这矮矮的草丛,从一粒微不足道的沙子上。
她一直都知道。但是,除了略有些不灵便的右手,除了她吃饭时把右手一直使用的筷子换成了勺子,她似乎并没有吐露出更多不同。似乎她被埋没掉的一切都已重新破土,或者以新的形式破土。她像一棵老梨树,褪掉一身枯败,再吐纳一身生机,周而复始。
“我就一下子说不清了——我们的一生究竟要忍受的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如何才能说得清。今天的落日掉了下去,和第二天好端端挂在天空的有着什么分别?它似乎还是它,像一个远游而归的人。但它又忍受了一日的悲欢,又游走了一遍与昨日那么相似又完全不同的天地人间,像远归的人已有掩藏不住的风尘。
而我们被埋没掉的一切,和重又破土而出的生机有着怎样隐秘的联系,也不能清晰窥测。但它们一定不是毫无干系,只是我无法抓住这暗藏的端倪。
我也无法看出姑婆那明亮亮的隐晦。我以为她一定忍受了许多,是生生吞下大块儿、大块儿的苦,也生生忍下大片、大片的痛。但似乎并不是这样,她看起来像从不曾忍耐过什么,而只是顺其自然的走过。就像她自然地趟过山脚下的小河,自然地走上山间的小路,自然地爬上高高的架梯,自然地站在云端的枝叶里。不能再站在枝叶里了,便自然地站在梨树下,自然地弯身,自然地做一切树下该做的事儿。
在生活突兀降落的陷阱里,她总是自然而然地爬出来。一切都那么自然而然,一切都不曾留下勉强的痕迹,不曾留下“忍受”的痕迹。
车子又拐了一个弯,在汇入高速公路前,一片一片的梨树林不见了,两列笔直的白杨驻守在路边,两边是辽阔的田地。冬日的白杨与田地更显空旷,带着乌蒙蒙的枯意。
偶有三两只喜鹊在田间闪现,那黑亮亮的翎羽和雪白的胸腹,将这乌蒙蒙的枯意划出一道亮琤琤的生机。
2023-11-16/读诗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