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的风景
维瓦尔第的《四季》闻名国际。我家乡的四季只装在我心里。
从立冬开始,家乡就正式进入冬季了。庄稼丰收入库,过冬的小麦和大蒜也都栽种完毕。一般的人就不再进行户外劳动了。守在家里或者串串门子,拉拉家常。勤劳的人依然闲不住,那些手艺人却更忙了。木匠趁着农闲帮人赶做家具;铁匠铺照样叮叮铛铛;染坊里的挂衣杆上还是照常挂出新染的布;开山采石的也都收拾家伙上山了。
有的人在家里织草包,稻草是从鱼台县一带买来的。一个冬天也可以织一车草包,是不小的一笔收入。妇女们忙着镎鞋底,一些女孩子学着织毛衣,绣鞋垫子。
一大早街上有卖粥的,挂着一个马灯,一圈昏暗的灯光下,照着几个人的脸。旁边一个矮矮的案板,几个板凳。零星地坐着人喝粥。旁边有一个卖馓子的,面前摆着两篮子馓子。
粥是用黄豆和大米熬成,把黄豆用石磨磨碎,加入大米慢火熬煮,直到大米熬到稀烂,完全融入到粥里。豆香加上米香,再混合一点儿焦糊味,就形成了这种粥的特殊味道。这种味道开始让人感觉不习惯,后来又会让人难忘。因为它是来自于豆子和大米的最深层,是最原始的东西。不像调味料表面的香气。这种味道无法形容,难以捕捉,偶尔一个瞬间会冒出来,细品之下又消失了。只有喝着这碗粥的时候才能享受到它。这种粥很稠,喝一口就有一个坑,喝到最后是干干净净的,没有一丝挂在碗上。 如果粥里泡上一把馓子,口感又不一样。馓子的香味,和酥脆使整个粥都变得高级了。有个口头语说:“喝粥泡馓子,锥你的ding眼子”。
做粥大约从头一天晚上开始准备,先泡豆子,然后磨碎,凌晨两三点开始点火熬煮,熬到五点多出锅,装在缸里,用扁担挑到街上。喝粥的一般是早起赶集的人,出远门的人。还有一些老年人,他们习惯了这一口,冬天的早晨喝上一碗粥,是一天的开始。
炸馓子也是一个功夫活。我爸炸过馓子,面要和得刚好,里面加上油。把面团搓成像手指粗的长条,一圈一圈地盘在盆里,继续搓又盘在另一个盆里。来回搓,不停地换盆,最后搓成像铁丝一样。在旁边看着都觉得很累。然后绕在筷子上,筷子一拧,就像麻花一样。放到油锅里炸。最后炸到起泡,漂在油锅里,夹出来控油,馓子就算完成了。
一般人都只是喝粥,粥里泡馓子那是很奢侈的。
我开始喝粥是上学以后,每天拿着我爸放在桌子上的三分钱,正好一碗粥钱。有时候是五分,我就加一把馓子。在粥摊上喝完粥,喝得热火朝天,然后去上学。那时候起的早,喝粥的时候要么繁星满天,要么皓月当空。
冬天我姐姐她们一帮女孩子爱踢键子,键子是用制钱和鸡毛做的。我不会踢,一脚只能踢一个,踢两个必须要用两脚。她们却踢得出神入化,正着踢,侧着踢,中间还可以加一个跳。如果不是因为体力,我想她们可以一直踢下去。
她们用地瓜秧跳绳,两个人扯着,一个人跳,单腿,双腿跟着节奏。有时候中途加人,可以同时三四个人跳。也可以自己扯绳自己跳。这些活动对我来说是很困难的,需要协调性的,比赛性的运动我都不在行。
我比较常玩玻璃球(叨指)。玻璃球里面有带花的,也有黑金刚。在地上挖个小坑,作为窑,大家的目标就是攻窑。蹲在地上,一只手架着,另一只手指尖抵住玻璃球。大拇指用力一弹,把别人的球弹走。我印象最深的是平安,玻璃球好像粘在他的手指尖上。他大拇指很有力,弹得远,打得准。看他蹲在地上辗转腾挪,眼睛始终盯着目标。他学习也很好,他娘上吊以后,就不再上学了。我想起来玩叨指就会想到他瞄准的眼神。不知道他现在过得好不好。
打四角也是我们常玩的游戏,用纸叠成四角。放的人要把四角的四边往下折,让它稳稳地贴在地上。打的人要尽量扇起风来,同时搓一下,尽最大努力把地上的四角打翻。打翻就变成自己的了。叠四角最好是用牛皮纸,又重又硬,特别不容易翻个。那时候每个人口袋里都装着一沓四角,也都有自己无敌的法宝。
有月亮的晚上大家一起藏猫hou(捉迷藏)、装营和急急翎扛大刀。
装营游戏是一队人掩护一个目标,另一队人拦截。目标需要伪装一下,有时候交换衣服、有时候混在护送的人当中。想尽办法达到目的。
急急翎扛大刀是两队人扯好人墙,派有力气的人攻,攻对方力量弱的地方。风险就是攻不过去就被对方留下了。攻之前先喊:“急急翎,扛大刀,你的人马往哪薅(hao)。薅哪里?薅当腰,当腰有胡子,薅你二斤毛犊子。”
地瓜秧都是搭在墙头上,晚上麻雀(小虫)就躲在里面。有时跟着大人去捉麻雀,吓得麻雀都飞出来,还会惊动树上睡觉的鸡。那时候流行用麻雀的脑子抹在手上治冻疮。
冬天最喜欢下雪,因为不要担心淋湿衣服,拍一拍就没有了;地上也不会有泥,扫一下地面还是干的。对人畜无害,又有很多乐趣。冬天如果有一场像样的大雪,再冷的天都值了。
大泉和小泉冬天不结冰,其它的小河、小沟都会结上厚厚的冰。能在冰上走就绝对不走路。大家都喜欢滑冰。有时候会用石头砸破冰面捞冰,捞起冰之后,就用一截麦杆,在冰上吹,一会儿就可以吹出个小窟窿。用一根绳子穿起来提着,像是提着一面铜锣。
村里人好武,听老年人说:曾经有一个老祖,在少林寺学武,打过一十八关,闯出了少林寺。他会飞檐走壁,身轻如燕。正在飞的燕子他可以抓三抓,放三放。
他有一把宝刀,薄如纸,削铁如泥,不用时就缠在腰里。
他行侠仗义,也结下了不少仇家。不时有人来寻仇。然而所来之人都败在他的刀下。只要刀在,敌人就会知难而退。
有一次他在伏羲庙里喝茶,庙门虚掩着,只见灯影一闪,其他人不觉有异。只见老祖按住茶杯,口中说到:“梁上的朋友下来喝杯茶吧!”
梁上真的有人,回答说:“请问,宝刀在吗?”
老祖拍拍腰间,嗖地一声,宝刀弹出。
梁上之人说:“宝刀既在,后会有期”
嗖…走掉了。
庙门依旧虚掩着。
老祖一时之间没有敌手。他被害是在他的腿断之后。
他睡觉都是站着睡,并且刀不离身。一天晚上他在井边睡觉,突然看到一个人影。一个扫堂腿过去,井矸石断为两截,他的腿也断了。因为他看花了眼,以为有人来寻仇。他死以后,宝刀被埋在东街,就是‘都叔’家的院子里。后来听说那把刀自己走了。我梦想有一把那样的刀,曾想着去‘都叔’家挖挖看。
他的武功被传了下来,村里人都有武功的底子。在我们家后面的留群老爷家,晚上就有很多年轻人在院子里练武。
我爸也会武,冬天在院子里教我和我哥。香台子上点着煤油灯,堂屋的灯光也在院子里投射出一个变形的长方块。我们在院子里踢腿,学一些架式。
从二式架子开始,它是刀枪棍棒的基础。现在记得的几个招式是: 双手下压,抬手侧面击掌;转身跨一个骑马式;手向下又顺势上行做一个摸鱼的动作;屈膝蹬腿击出三拳;双手扶地一个扫堂腿。二式架子共有二十四式,每一个招式都是基本功。骑马式练下盘的力量,要坚持一柱香的功夫;摸鱼是针对腰部做强化;击拳要把全身的力量集中在拳头;扫堂腿要有千钧之力。当时只觉得好玩,大部份是简单比划一下,算是花拳绣腿。其实我根本不是练武的材料,踢腿踢不到前额,不会倒立,不敢打车轮,翻跟头也不会,前空翻、后空翻更是不可能。对那些兵器我是非常喜欢,不会练,喜欢拿着玩,象刀、剑、棍、七节鞭等。什么时候终止的,已经忘记了。
冬天晚上会用热水泡煎饼吃。挖一勺猪油,倒一碗热水,猪油圆圆的漂在上面,加一点儿盐。把煎饼放在碗里,吃起来很香。
那时候取暖基本上是烧火盆。有时候太冷,我姑她们有时候抱一抱柴伙,放在屋里点了。火头窜老高,每次我都担心把屋子点着了。后来流行煤球炉时,我爸却弄了一个炭炉,直接烧煤炭,叫“憋了气”。憋了气比较费炭,很少有人用。憋了气需要有烟筒,内膛要用泥套好。套不好通风就不好,烧起来不旺。我爸套的内膛就很好,通风顺畅,可以听到呼呼的声音。烧起来温度很高,烟筒都被烧得通红。整个屋子就很暖和。
晚上我妈有时会烧羊汤。切一些羊肉,切几刀白菜,加上粉条。尤其是下雪天,屋里温暖如春。喝半碗羊汤,头上就会流出汗来。有人开门进出,从门缝里吹进来一点冷风,还可以瞥一眼院子里的白雪。这种满足的感觉一直还记着。
我妈每天晚上都会在罩子灯下用缝纫机做衣服,我从外面玩回来以后就在旁边看。后来发现我也会用缝纫机缝衣服,都是那时候记下的。
冬天晚上最大的任务是睡觉前逮虱子。点一盏煤油灯,煤油灯是用药瓶子,在铁盖子的中央打一个孔,拧上自行车的气苔,把棉线穿在气苔里,倒上煤油,就是一盏煤油灯。虱子都藏在衣服的缝里,每天晚上都把衣服翻过来,从领子开始,沿着缝开始找。找到后就直接用手指挤死;或者放到桌子上让虱子爬几步,然后再挤死;有时候捏着在煤油灯上烧死,尽量不要烧到手。看到又大又圆的老母子就很兴奋,抓住就很有成就感。也有白色的虱子蛋,挤一下就响一下。有时候不响说明是上一次挤过的。逮虱子是一个矛盾的心理。既不希望有虱子;但是逮到后又很兴奋,并且越大越多越好;逮不到又很失望。如果哪天逮到几个大个的,肯定会睡的很好。
老家的冬天除了凤凰山上的柏树还绿着,其它的树都落叶了。天空经常灰白,到处是一种萧瑟的感觉。晚上地面是冻着的,半夜走在路上,脚步声会传出很远。我们常说冷冷清清和热热闹闹。冷的时候就觉得很寂静;热的时候就会很吵杂。半夜如果起来上厕所,看着寂静的月光,伴着几声狗叫。外面如果有人走过,可能是聊完天回家,也可能赶夜路。听着他脚下磕擦磕擦的声音,可以想象他是披着棉袄还是抄着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