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荒村记

  榆山的南岭,是个世外桃源般的景况——不过这也是近些年才有的。这儿也曾作为古战场,在史学家的小本本上留下过浓重的一笔。南岭之上立着一个不算小的村落,取名八荒村。这据说是当年南岭大战中打胜的一方的统帅取的名字。传说南岭之战惊天地泣鬼神,有“扫清六合,席卷八荒”的豪气。八荒村因此得名。

  但不管在历史上有多大的名气,这块破山岭终究难以摆脱贫困的命运。村子里的人光靠耕种往往难以为生,山岭里的野兽也沦为了粮食。而能够打到更多走兽的人,在村里也就拥有更高的地位,这是毋庸置疑的。但八荒村里最有地位那个人,却是一个已经年逾六旬的老人。他是这二三年才迁来的,孤身一人。他姓陈,至于叫什么已经无从知晓。其他人问他,他对此也闭口不言。起初没有人在意老陈这号人物,直到有一次,村里的一家年轻猎户掏了一头狼的狼窝,弄回来四只狼崽。这一下可捅了马蜂窝,有常识的人都知道,对于绝大多数动物,都不可以在没有杀死雌性生物之前弄走它的孩子。而狼这种生物,就是母性最强的生物之一。

  张屠户和老陈是邻居,有一天,张屠户和老婆出门,让家里的大女儿看着小儿子。母狼正处于疯狂状态,这就闯进了张屠户的家中。听到声响的老陈本来已准备午睡,突然一个打挺站起身来,那身手灵活的根本不似花甲之年的老者。张屠户的大女儿紧紧抱着弟弟,透着窗户往外瞄,只看见地上还没完全散去的晶莹冰碎,以及一头狼的尸身。

  老陈是一个法师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全村。八荒村的居民虽然近乎是世外桃源般的隐居状态,但也并非和外界全无来往。他们当然知道一名法师有着多高的地位,哪怕是最差最差,只会发一个寒冰箭的那种。村口的下午茶中,自那以后就多了老陈的身影。法师肯定是见过大世面的,老陈也不时将大城市的事情讲一讲,引得一众人等慕名而来,每天下午都少不了一阵喧嚣。

  老陈好酒,八荒村这么个穷乡僻壤却实在难以找到什么上好的酒。一次机缘巧合之下,一队酒商路过南岭。有人用半只羊换来了一壶酒,摆到了村口茶会的桌上。老陈不多时喝的半醉,一时兴起,就讲起各地的风土人情。讲到天族首都天晨城悬浮于空,夜晚群星闪耀,紫色的魔法光辉洒在城中,一头巨龙盘旋其上,听的周围人如痴如醉。

  老陈也是个很奇特的法师,他能在三十米外用寒冰箭将一头巨狼一箭穿心——这本事也让八荒村摆脱了饥饿,每家每户都有了足够的肉食——但有一次,老陈的家里进了耗子,却不见他出手将这只上蹿下跳的耗子击毙。

  有一回,有人拿老陈打趣,说他堂堂冰法师,能斩杀野狼巨熊,却连区区耗子都搞不定。老陈一气之下涨红了脸,说他要是下一阵暴风雪,耗子怎可能逃出他的法术,只是家也拆了。

  村里也有有见识的年轻人,他说:“老陈你净吹牛,暴风雪可是很高端的法术,你要是能下暴风雪,怎么连寒冰箭打死一只耗子都不行?”老陈便涨红了脸,也不分辨,有一次出门打猎,正好赶上平坦的地方,果真就下了一阵暴风雪。那冰溜子光亮洁净,寒光逼人。阵阵冰刺,直接将一头熊斩杀当场。

  有一回,又有一路商人路过。虽然不是卖酒的,但随行的行李中也带了些酒。照例,八荒村的人用五张狼皮和商人作了交换。商人无疑喜笑颜开,没想到在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还能遇上冤大头。八荒村的人也很高兴,因为酒就意味着他们能听到故事。

  待到老陈又喝的差不多了,一个人问道:“为啥你的寒冰箭打不中耗子?”老陈这一次不同以往般的羞于提及,而是一拍桌子,理直气壮的喊着:“老子就算魔法命中不及格,也参过军!”

  法师学校毕业考核有三项科目,一是魔力凝聚,二是法力回流,三是魔法命中。当下就有年轻人提出质疑:“魔法命中不合格,怎么能过军检?”

  老陈没有被拆穿后的慌乱,提及此事的他,眼中没有了原本的活力和急迫,而是多了半分凄凉和沧桑。他讲述了一段故事,一段令听者百味杂陈的史诗。

  我家住在天晨城的外环。天晨城成为浮空城,那是二十年前的事。在我小的时候还不是。外环的人也并不比内环的地位低到哪去,因为天族当时的情况并不好。西边的影族天天进攻,北边最强的龙族地位超然,各族之间伐交不断。当时的天族,也只是各强之中一个小国。

  影族频繁犯境,他们信萨满教,拥有萨满职业———不知道你们听没听说过。当年,萨满是影族人的专利。且不说这种职业又能治疗又能当半个法师用,单是他们的嗜血能力,就相当可怕。这种能力能让周围的战士实力增强一倍,而且持续时间长达半个小时。我们的战士在同等条件下被人家一斧子砍翻,前线节节败退,好在国家内部同仇敌忾,倒是没有出现什么内乱。

  家里人拼了全力,让我读上法师学校。我也开发出法师天赋,别的课程都不差,可唯独就是这魔法命中出了问题。用外面的话来说,我这叫偏科。

  法师的法术是自带微调追踪的,哪怕你速度快,法术也能追着你的屁股打过去。但我不行,我的法术就像猎人手里的弓箭,需要自己预判。收拾收拾一般人、大型野兽还行,但对上猎人和潜行者这样的职业,我就是个废人。像我这样的人不多,军检最头疼的就是我们这类人。你偏科,如果是凝聚出了问题,顶多伤害低了点,编进二线也能当个法师用。但命中成绩出了问题,可能就打不着人了。

  但你们想不到吧,像我这样的半个废人,也能参军,还混上了法师部队的指挥官。这都仰仗我的老上级,你们一定知道他的名号,天族之星,天族军神,他也姓陈,我们都管他叫陈司令。据说他的名字里有一个明字,不过那都不重要了。

  你们都知道这位军神的事迹,但细节方面,还得我老头给你们解释一二。当时一个小队五人,八队一团四十人,十团为一军团四百人,一个集团军至少两个军团,也就是八百人往上。正儿八经的精锐部队,编制是完全固定的——各个国家都一样的。一个小队,一个战士一个牧师,再配三个火力。火力点里边职业就不确定了,但法师肯定有一个,也最多就一个。

  这也就是说,一个团里肯定有八个法师,一个军团肯定有八十个法师。一个三军团的集团军也就是二百四十个法师。这合理吗?合理,合个屁!你是没见着过影族那如狼似虎的狗模样,一个个嗜血一开,我们的战士那是成片成片的往下倒啊。我们这边呢,他妈的,好么!寒冰箭一个一个的发,人家身上还闪着牧师的金光,我们倒十个,人家倒一个,这仗还怎么个打法?

  谢天谢地啊,陈司令——不对,那会应该叫陈副军团长。他自己也是个法师,爬到了二军团副军团长的位置。那是第一次天影会战之后,又在暮光山打了一仗。咱的军队又败了,军团长递话让陈副军团长带着剩下的两个团支援。但陈副军团长也不是傻的,这么冲进去肯定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他带人守在暮光岭的出口。等主力部队撤回来的时候,影族追兵缀在后面,不成想,这儿还埋伏着两个满编团呐。

  就这么着,陈副军团长就是一连串会战中唯一一个打了胜仗的将领。当时的天族也没现在这个操性——说句不好听的,国家都快打没了还扯啥没用的?陈副军团长一下子就当上了北地方面军的司令——顺带一提,当时的北地方面军还只有六百来个人。

  他说,想打胜仗就得改革。影族的嗜血是厉害,不过是力量和速度全面加强,但防御力不还是那么些么?一刀砍上去该西内他不也得西内么?当时伤亡惨重啊,参军的要求也没那么高了。像我们这些偏科生,赶驴上磨也甭管蹄子瘸没瘸了,上去再说吧。这么着,我就被分配到了北地方面军了。

  我们是后备军,每天要做的事就是训练。我们这些毕业考核偏科的,和我一样,也有魔法命中不及格的,被分配到一个训练场,专门学习一个法术——暴风雪。我老陈也不笨,那时候脑子灵光着呢。我心说这陈司令厉害啊!咱魔法命中不行,但暴风雪该下还一样下。再说,咱偏科的学生,魔力凝聚可都是顶分,咱下的暴风雪比那些学霸还强上一两分,你说气不气?

  要不说陈总自己是法师呢,就是懂行。他指挥咱们法师小组——当时大概有二十多个人。陈总拿一个..我也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和烟花差不多,就往空地上一滋,所有人的暴风雪就得往那下。谁不下?拉出去砍了。

  什么?说我吹牛?告诉你,当时的军法还真就有这一条。那是陈总自己立的军法,见信号不发暴风雪者,杀无赦。一般是没人敢违抗的。但有一次,咱队的一个法师闲着没事在那玩寒冰箭,别人的暴风雪都出手了,就他,其实这也没办法,总得把寒冰箭先扔出去吧?就这么着,暴风雪慢了一秒。陈总是真不客气,当着我们的面就把人砍了。血溅的训练场哪都是,有几滴还崩到我身上了。

  打那以后,啥也别说,只要看到信号,暴风雪同时开始吟唱,再没有一个敢玩寒冰箭的。我们的寒冰箭之后就没怎么用过——我当然是很高兴的,因为我寒冰箭打不准啊。但暴风雪这块,咱的成绩是数一数二的。

  人招齐了,改革全面推进。咱们军的制度和常规不一样。咱们的第一个集团军叫法师集团军,按例是五个军团,两千人。但咱们军团来了个史无前例,怎么说?把所有军团的法师拉出来,总共四百人,组成了两个法师军团,两个军团带一个法师军团,第一集团军就这么成的军。

  改革最开始总是最难的。但有一点,咱们军队那会属于预备役。我刚才也说了,精锐军团都是正经编制。但咱并不算是精锐军团。所以总参有三种观点,支持改变的,不支持的,还有虽然不那么支持但放任你搞一搞的。事实上,第三种势力是咱们成军的关键。

  第二次天影大战不出意料的开打了,我们的部队也不出意料的败了。北地集团军已经有了两千八百人,就这么拉到了前线。你说训练成没成?我告诉你,还真就不差。为啥呢?正常的战斗法师要练的东西太多啦,控蓝,注意站位,适当转移目标。现在可简单了,看到信号,暴风雪。信号再来,再暴风雪。什么寒冰箭什么冰环,用不着,你只管在咱们前边战士的掩护之下扔你的暴风雪。

  你猜怎么着,咱们设计把影族大军堵在了山谷里。那条山谷出口不能出大军,也就剩下了一个口子。你说影族是中计了吗?我觉得他们知道咱们要伏击,干脆就没把咱们放在眼里。你站在上边有地理优势又怎么样?嗜血一开,正面突破,把咱天族的阵地冲的七零八落不就完事儿了?区区一千来人的阵地,也想挡得住影族四千多人的冲击?人数调换过来我看还差不多。

  陈总哈哈一笑,说,你可瞧好吧。影族开了嗜血,一个个冒着红光啊,如狼似虎的就扑上来了。法师一团也不含糊,陈总亲自发信号,三处信号一打,暴风雪全团齐发,嗬!知道屠宰场是什么样儿的么?当时就是那么惨。那叫一个血肉横飞啊,我们在上面都看的心惊肉跳。谁知道法师还能这么用啊?

  后面的故事咱就不细说了,影族四千多人,没了四千。剩下点机灵的顺小路跑了,就这么着,陈总一战成名,得了军神的封号。我呢,也挺高兴,是吧,本来以为是一个废人,没想到得了这么些战功。

  不知不觉太阳偏西了,南岭崇山峻岭,不比平原。到傍晚时分,就很少有日光照的过来。但一群人还是这么静静坐着,听老陈眉飞色舞的讲述往昔的峥嵘岁月。

  那之后呢?有人问。照理说老陈立了战功,天族后来在军神的率领下高歌猛进,将影族打进了西北,至今已经没了消息。老陈等一批老兵应该衣锦还乡,在首都也能留下一席之地,为何沦落到贫瘠之地,无儿无女,变成一个靠打猎为生的孤寡老人呢?

  老陈将半杯酒一口饮尽,长叹一声,那还要从第四次战争之后说起。他目视远方,原本眉飞色舞的激情消去了大半,最初的凄凉和沧桑感又回来了。

  北地方面军在那一战之后成了王牌部队。以少胜多,以弱击强,简直不可一世。第三次、第四次天影大战接连发动,陈司令当上了整个天族的统帅,三个方面军,六千多人都听他的指示。那两次大战又大获全胜。这时候,天族的一个议会长老,他有一个儿子,刚刚从法师学校毕业,成绩是全优。他没有经过新兵训练,直接跳级进了北地方面军的法师团。

  年轻人嘛,总是会有些…不听指挥。其实最开始我也是这么想的,暴风雪这东西,一两个人晚一秒似乎也未尝不可,只要大部分人能够依令行事,那种毁灭性的效果不会差。法师团一开始是陈司令亲自训练,后来换了一个指挥官——毕竟官做的大了,凡事不能亲力亲为。

  这个指挥官的训练更加极端,他甚至把信号发在他自己身上——法师有个技能叫寒冰壁障,可以减免所有伤害。我们不管那个,只要见信号就放,这是血的教训。但有一次将信号放在了一片军营,那个孩子就…

  这样的事情以前当然发生过。陈司令的意见从未有过变化,斩字当头。可是这个人不一样,毕竟他的父亲在整个国家有相当高的地位。事情上报了,陈司令没有犹豫,就是要斩。当时我极力劝阻,因为这会导致一些可能葬送天族一片好局的后果。

  我希望军法由我来执行,而陈司令来迟一步,没能及时解救。我是真心希望陈司令的地位不会有任何动摇。每个人都明白,没有他,就没有现在的天族,没有这些胜利,无数的年轻人要葬身战场。而这种结果是双方都可以接受的。只要牺牲我一人,陈司令可以维护他的军法,那长老怪罪下来也只会怪到我头上。

  陈司令勉为其难的答应了。我很高兴,我们约定了时间,由我来宣读他的罪名并依法审判。陈司令只要在约定的时间到场,喊一句“刀下留人”,就可以完美处理这次事件。但我没想到的是,计划正常实施了,可陈司令却早来了一步。当时,还没有处决这个长老的儿子。陈司令到场后,将军法再次重申了一遍,并强调了犯人的身份及背景,亲手一刀砍下了他的脑袋。

  我目瞪口呆,陈司令的行为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回去之后,我红了眼睛,很没有规矩的质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陈司令没有怪罪我的无礼,他搭着我的肩膀,说,还记得我们初识的时候吗?那时候的法师团多么纯粹,多么团结,多么同仇敌忾。今天杀了他,法师团就还是那个法师团,天下无敌的法师团。能击败影族,依靠的不是我的指挥天赋,而是靠着我改出来的法师团制度。今天的天族可以没有我,换任何一个优秀的指挥官都可以击败制度陈旧的影族。但没有了法师团,天族仍然要败于影族的嗜血之下,你,明白吗?

  不论如何,发起审判的还是我。但我入伍三十年,参与了十几次天影大战,战功摆在那里。那长老到头来也没敢取我性命,只是想办法将我流放到南岭。说来也是缘分,我们军队踏平南岭的时候,还没有这个村子。你们呐,觉得我是外来户,其实对我来说,你们才是后迁的人。

  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老陈似乎也将往事完全交代了。说故事的人呢,不过是酒后狂歌,几分真假自然作不得准。听故事的人呢,也不过都是一笑而过。毕竟这天下之事,一人之笔,百家之言。书中故事,各有分说,听者自也不必认真。

  至于八荒村的一个小孩,听此故事得了激励,向往着老陈所描述的那梦幻一般的天晨城,将来前去首都求学,那就是后话了。不过听说这孩子学了历史,也从史学家的角度再一次了解了那位天族荣耀军神的一生。这位军神开创了法师团制度,西征影族,北击龙族,为天族开天辟地,打下了极其辽阔的疆域,十几次天影大战击垮了曾经不可一世的影族。但他也是个极端的人,情商极低,视军法为至高的规则,不知变通,最后卷入政治风波,幸得往日战功,免去一死,放逐南岭,晚年杳无音信,史学家们也将他的生死列为一宗悬案奇案。

  听说二十年后,八荒村还是那样,主要靠着打猎维持生计。老陈在的时候,有一个法师帮忙打猎,村子里过的富足一些,老陈病故之后,日子还是一天一天照常的过。老陈无儿无女。总算敬重他是个法师,村民们自发为他立了个碑。当年听了故事,学成归来的孩子,特地上山去拜了拜那个不过三四十厘米,村里石匠打出来的破碑,石碑附近已经长满了杂草,老陈也早已被人遗忘。那孩子拜过以后,在上面刻了一首诗,诗中云:法入化境千军破,是非判尽知因果。天数怎堪凡人论,人祸终须后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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