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白——《月亮和六便士》傅惟慈译本

渲染查理斯·思特里克兰德的伟大:

我所谓的伟大不是走红运的政治家或是立战功的军人的伟大; 这种人显赫一时, 与其说是 他们本身的特质倒不如说沾了他们地位的光, 一旦事过境迁,他们的伟大也就黯然失色 了。 人们常常 发现一位离了职的首相当年只不过是个大言不惭的演说家; 一个解甲归田的 将军无非是个平淡乏味的市井英雄。但是查理斯·思特里克兰德的伟大却是真正的伟大。 你可能不喜欢他的艺术, 但无论如何你不能不对它感到兴趣。他的作品使你不能平静,扣紧你的心弦。思特里克兰德受人揶揄讥嘲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为他辩护或甚至对他赞誉也不再被看作是某些人的奇行怪癖了。他的瑕疵在世人的眼中眼中已经成为他的优点的必不可少的派生物。 他在艺术史上的地位尽可以继续争论。崇拜者对他的赞颂同贬抑者对他的诋毁固然都可能出于偏颇和任性, 但是有一点是不容置疑的, 那就是他具有天才。

如何鉴赏艺术:

我对某些画家的意见不敢苟同, 他们傲慢地认为外行根本不懂得绘画, 门外汉要表示对艺术 的鉴赏,最好的方法就是免开尊口,大大方方地掏出支票簿。老实讲, 把艺术看作只有名工巧匠才能完全理解的艺术技巧, 其实是一 种荒谬的误解。 艺术是什么?艺术是感情的表露, 艺术使用的是一种人人都能理解的语言。但是我也承认, 艺术评论家如果对技巧没有实际知识, 是很少能作出真正有价值的评论的。

同情体贴:

同情体贴本是一种很难得的本领,但是却常常被那些知道自己有这种本领的人滥用了。他们一看到自己的朋友有什么不幸就恶狠狠地扑到人们身上,把自己的全部才能施展出来,这就未免太可怕了。同情心应该像一口油井一样喷薄自出;惯爱表同情的人让它纵情奔放,反而使那些受难者非常困窘。就像:“牛奶很好吃,特别是加上几滴白兰地。但是母牛却巴不得赶快让它淌出去。肿胀的乳头是很不舒服的。”

应酬:

文明社会这样消磨自己的心智,把短促的生命浪费在无聊的应酬上实在令人莫解。拿这一天的宴会来说,你不能不感到奇怪为什么女主人要请这些客人来,而为什么这些客人也会不嫌麻烦,接受邀请。当天一共有十位宾客。这些人见面时冷冷淡淡,分手时更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当然了,这只是完成一次社交义务。思特里克兰德夫妇在人家吃过饭,“欠下”许多人情,对这些人他们本来是丝毫不感兴趣的。但是他们还是不得不回请这些人,而这些人也都应邀而来了。为什么这样做?是为了避免吃饭时总是夫妻对坐的厌烦,为了让仆人休息半天,还是因为没有理由谢绝,因为该着该着吃别人一顿饭?谁也说不清。

普通家庭生活带来的不安:

我想象着这一对夫妻的生活,不受任何灾殃祸变的干扰,诚实、体面,两个孩子更是规矩可爱,肯定会继承和发扬这一家人的地位和传统。在不知不觉间,他们俩的年纪越来越老,儿女却逐渐长大成人,到了一定的年龄,就会结婚成家——一个已经出息成美丽的姑娘,将来还会生育活泼健康的孩子;另一个则是仪表堂堂的男子汉,显然会成为一名军人。最后这一对夫妻告老引退,受到子孙敬爱,过着过着富足、体面的晚年。他们幸福的一生并未虚度,直到年寿已经很高,才告别了人世。这一定是世间无数对夫妻的故事。这种生活模式给人以安详亲切之感。它使人想到一条平静的小河,蜿蜒流过绿茸茸的牧场,与郁郁的树荫交相掩映,直到最后泻入烟波浩渺的大海中。但是大海却总是那么平静,总是沉默无言、声色不动,你会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不安。也许这只是我自己的一种怪想法(就是在那些日子这种想法也常在我心头作祟),我总觉得大多数人这样度过一生好像欠缺一点什么。我承认这种生活的社会价值,我也看到了它的井然有序的幸福,但是我的血液里却有一种强烈的愿望,渴望一种更狂放不羁的旅途。这种安详宁静的快乐好像有一种叫我惊惧不安的东西。我的心渴望一种更加惊险的生活。只要在我的生活中能有变迁——变迁和无法预见的刺激,我是准备踏上怪石嶙峋的山崖,奔赴暗礁满布的海滩的。

普通家庭:

有些人的生活只是社会有机体的一部分,他们只能生活在这个有机体内,也只能依靠它而生活,这种人总是给人以虚幻的感觉;思特里克兰德夫妇正是这样的人。他们有如体内的细胞,是身体所决不能缺少的,但是只要他们健康存在一天,就被吞没在一个重大的整体里。思特里克兰德这家人是普普通通的一个中产阶级家庭。一个和蔼可亲、殷勤好客的妻子,有着喜欢结交文学界小名人的无害的癖好;一个并不很聪明的丈夫,在慈悲的上帝安排给他的那种生活中兢兢业业、恪尽职责;两个漂亮、健康的孩子。没有什么比这一家人更为平凡的了。我不知道这一家人有什么能够引起好奇的人注意的。

如何把平凡的人物写出特色:

要使书中人物真实动人,需要把他们的性格特征写出来,而我却没有赋予他们任何特色。我想知道这是不是我的过错,我苦思苦想,希望回忆起一些能使他们性格鲜明的特征。我觉得如果我能够详细写出他们说话的某些习惯或者他们的一些离奇的举止,或许就能够突出他们的特点了。像我现在这样写,这两个人好像是一幅古旧挂毯上的两个人形,同背景很难分辨出来;如果从远处看,那就连轮廓也辨别不出,只剩下一团花花绿绿的颜色了。

作家听到朋友家里出丑闻时的矛盾心情:

这个消息与其说叫我难过,不如说使我很感兴趣。在那些日子里我的见闻还很少是亲身经历的第一手材料,因此在我碰到这样一件我在书本里阅读到的故事时,觉得非常兴奋。我承认,现在时间和阅历已经使我习惯于在我相识的人中遇到这类事情了。但是我当时还有一种惊骇的感觉。思特里克兰德那一年一定已经有四十岁了,我认为像他这样年纪的人再牵扯到这种爱情瓜葛中未免令人作呕。在我当时年幼无知,睥睨一切的目光中,一个人陷入爱情而又不使自己成为笑柄,三十五岁是最大的年限。

我既怕伤害这位夫人的感情,又怕去她家作客惹她心烦,心里非常矛盾。我知道她这时一定痛苦不堪,我不愿意看到别人受苦,自己无力替她分忧;但另一方面我又很想看一看思特里克兰德太太对这件事有何反应,尽管我对这个想法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

思特里克兰德离家出走后对思特里克兰德太太的新认识:

思特里克兰德太太对流言蜚语这样介意,叫我心里有些发凉,因为当时我还不知道旁人的意见对于女人的生活竟有这么大的关系。我认为这种态度对她们深切的情感投掷上一层不真挚的暗影。

我在思特里克兰德太太的举动里发现一些矛盾,感到疑惑不解。她非常不幸,但是为了激起我的同情心,她也很会把她的不幸表演给我看。她显然准备要大哭一场,因为她预备好大量的手帕;她这种深思远虑虽然使我佩服,可是如今回想起来,她的眼泪的感人力量却不免减低了。我看不透她要自己丈夫回来是因为爱他呢,还是因为怕别人议论是非;我还怀疑使她肠断心伤的失恋之痛是否也搀杂着虚荣心受到损害的悲伤(这对我年轻的心灵是一件龌龊的事);这种疑心也使我很惶惑。我那时还不了解人性多么矛盾,我不知道真挚中含有多少做作,高尚中蕴藏着多少卑鄙,或者,即使在邪恶里也找得着美德。

当我发现这样一个温柔可爱的女性报复心居然这么重的时候,我感到很丧气。那时我还没认识到一个人的性格是极其复杂的。今天我已经认识到这一点了:卑鄙与伟大、恶毒与善良、仇恨与热爱是可以互不排斥地并存在同一颗心里的。

作家作为旁观者劝说思特里克兰德回家时的心理活动:

我这次到巴黎去是带着一定冒险成分的,当我离目的地越来越近的时候,我的情绪也逐渐高起来。我也从做戏的角度看待自己,对我扮演的这个角色——一个受人衷心相托的朋友把误入歧途的丈夫带回给宽恕的妻子——非常欣赏。

不管我说什么,他都从心眼里赞同,这就把我的口预先钳住了。他使我的处境变得非常复杂,且不说滑稽可笑了。本来我预备说服他、打动他、规劝他、训诫他、同他讲道理,如果需要的话还要斥责他,要发一通脾气,要把他冷嘲热讽个够;但是如果罪人对自己犯的罪直认不讳,规劝的人还有什么事情好做呢?

不论对哪方面讲,这都是一件极端严肃的事,可是他的答话却带着那么一种幸灾乐祸、厚颜无耻的劲儿;为了不笑出声来,我拼命咬住嘴唇。我一再提醒自己他的行为是可恶的。我终于激动起自己的义愤来。

劝说未果后接受了思特里克兰德一起吃饭的邀请:

关于这件使我来到巴黎的公事,该说的话我都已经说了,虽然我觉得就这样半半拉拉地把这件事放下手对思特里克兰德太太似乎有背叛之嫌,我却实在无法再同思特里克兰德的冷漠抗争了。只有女性才能以不息的热情把同一件事重复三遍。

作者对思特里克兰德的浓厚兴趣:

因为思特里克兰德不是一个能说会道的人。他表白自己似乎非常困难,倒好像言语并不是他的心灵能运用自如的工具似的。你必须通过他的那些早被人们用得陈腐不堪的词句、那些粗陋的俚语、那些既模糊又不完全的手势才能猜测他的灵魂的意图。但是虽然他说不出什么有意义的话来,他的性格中却有一种东西使你觉得他这人一点也不乏味。或许这是由于他非常真挚。

作者对自以为是的认识:

别人的意见对他是毫无影响的。在我同他打交道的时候,正是这一点使我狼狈不堪。有人也说他不在乎别人对他的看法,但这多半是自欺欺人。一般说来,他们能够自行其是是因为相信别人都看不出来他们的怪异的想法;最甚者也是因为有几个近邻知交表示支持,才敢违背大多数人的意见行事。如果一个人违反传统实际上是他这一阶层人的常规,那他在世人面前作出违反传统的事倒也不困难。相反地,他还会为此洋洋自得。他既可以标榜自己的勇气又不致冒什么风险。但是我总觉得事事要邀获别人批准,或许是文明人类最根深蒂固的一种天性。一个标新立异的女人一旦冒犯了礼规,招致了唇枪舌剑的物议,再没有谁会像她那样飞快地跑去寻找尊严体面的庇护了。那些告诉我他们毫不在乎别人对他们的看法的人,我是绝不相信的。这只不过是一种无知的虚张声势。他们的意思是:他们相信别人根本不会发现自己的微疵小瑕,因此更不怕别人对这些小过失加以谴责了。

作者对良心的认识:

我把良心看作是一个人心灵中的卫兵,社会为要存在下去制订出的一套礼规全靠它来监督执行。良心是我们每人心头的岗哨,它在那里值勤站岗,监视着我们别做出违法的事情来。它是安插在自我的中心堡垒中的暗探。因为人们过于看重别人对他的意见,过于害怕舆论对他的指责,结果自己把敌人引进大门里来;于是它就在那里监视着,高度警觉地卫护着它主人的利益,一个人只要有半分离开大溜儿的想法,就马上受到它严厉苛责。它逼迫着每一个人把社会利益置于个人之上。它是把个人拘系于整体的一条牢固的链条。人们说服自己,自己,相信某种利益大于个人利益,甘心为它效劳,结果沦为这个主子的奴隶。他把他高举到荣誉的宝座上。最后,正如同宫廷里的弄臣赞颂皇帝按在他肩头的御杖一样,他也为自己有着敏感的良心而异常骄傲。到了这一地步,对那些不肯受良心约束的人,他就会觉得怎样责骂也不过分,因为他已经是社会的一名成员,他知道得很清楚,绝对没有力量造自己的反了。

得知思特里克兰德最后壁画的情况:

我想思特里克兰德一定把他理解的生活、把他的慧眼所看到的世界用图象表示了出来。我还想,他在创作这些巨画时也许终于寻找到心灵的平静;缠绕着他的魔鬼最后被拔除了。他痛苦的一生似乎就是为这些壁画做准备,在图画完成的时候,他那远离尘嚣的受折磨的灵魂也就得到了安息。对于死他勿宁说抱着一种欢迎的态度,因为他一生追求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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