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人间时的夜晚
序
我坐在冷江的板岩边,搓灭刚点燃的烟。
眼前的那团影子在江水里游动,此时此刻人们应该会恐慌这样的情景,怀疑是某种硕大的、丑陋的怪物,正蛰伏在水下。这种对于未知的恐慌是会不断蔓延的,直至令人心头生痛,让人不断退后,害怕那蛰伏的兽忽然袭击自己的生命。
我不这么想。
因为此刻我在认真地,是的,极其认真地考虑一个问题。
这个问题在20世纪末的时候就已经于我心里生长出了雏形,那时候还挺幼稚的。
我现在很成熟地在考虑这个问题。
我什么时候可以死了呢?
你不用怕,我是很认真地和你在说话。
1999年的时候,我就快死了,差点死在那天沙漠的夜里。
他挥挥手离开的时候,我竟然没法挽留,也没有泪眼——哦,是我变成了沙漠么。
朝暮相随着的夜里,都是人间的事。
一
至于后来我到底有没有想好什么时候离开,或许这个谁也没办法给我答案。不过我还是想起了小安和我说过的那句话:
“更多时候还是觉得人呀,好好活着才不会亏欠什么”
我在99年的时候坐大巴穿过长江的时候,武汉这个城市没有什么能让我思虑过多的事情。最多也不过想想那个在天桥上碰到的姑娘,抱着个比自己大多了的吉他,哒啦啦的弹着。
是的,她并不是很熟练,我也没有因此追问她水平如何。大概就是初学的和弦,脑袋没记清几品,肌肉没记住手势,我看她年纪尚小,才多看了几眼,但也匆匆的过了。
因为夜晚有点漫长——对于一个想去见莎的我来说,夏至的夜晚也是无比漫长的——而我又不太容易沉的下心,去看这个城市处于建设的喧嚣。也不知道十几二十年后,这样的城市是否已经褪去——或者穿上了——一层在钢筋水泥外面的衣裳?
莎和我是在一次寄错的明信片上认识的。
我本来是想把这张背面是总统府的片,从江苏寄到福建去,寄给在泉州的恒叔。恒叔祖上是国民党,跑到福建了,没跑的动,也不想上那些船去对岸的岛上。
恒叔的爷爷是一家之主,老头子虽然当了个不大不小的官,但也迂腐,哪里会舍得这片大陆的土呢?或许也是因为老伴的坟就在大陆上,你想让他隔着片海,他心里就会想
“我得爬多高才能看到她的碑呢,她又那么爱花,我若不经常定着时间给她扎几朵,肯定要闹。”
说回来,这张明信片就被邮局的小哥分错了堆,寄是寄到了福建,但往厦门去了。然后莎——那时还是陌生人——就在一个镇子的邮筒里收到了。
从她后来和我联系的笔迹内容来看,她那一带的邮差不是很尽责,经常弄错一些物件,索性就不一一送件了,这边扔一些,那边扔一些,送完今天,明天的还得继续送,谁会来顾及呢。这些文字没有信封的包装,寥寥几笔,得不到邮差的重视,就容易丢失(寄错)在路上。
莎那天去帮她奶奶收信,是舅舅从北京寄过来的家信。没想到收到了这张在漫漫路程上被折痕相继布满的“纸板”。我事后问她,这好歹还有手绘总统府在后面,怎么就成了纸板了?没想到她理直气壮的讲:
你若是寄给我的,那纸板我也会好好保存起来,若不是寄给我的,那也不是给我的风景。
想到莎的这些,我在行驶长江大桥上的大巴的座位上,也不自禁地咧了咧嘴。这真是一个可爱的女孩子。
我从火车上下来的时候,就感觉武汉这块地没南京的好。不管怎么说,就是感觉很,很陌生的一种感觉,并且也不认为以后会熟悉起来。所以尽可能想带莎去南京,那里有我的家,也有我的朋友,能帮她安置一下,我觉得这样最好不过了。
能为她做事帮上忙,似乎就是我能表达爱意的方式。不过,我也在努力学着怎么去说一些话,就是人们说的“甜言蜜语”。暂时还不能掌握这个说话的方式,毕竟和莎大多信件交流情感,难得能通上一次电话,又有点心疼费用。传呼机慢慢消失了,距离也没法支撑南京到武汉这么远。
莎说买手机吧,但总觉那东西不是很妥,似乎和我恒叔爷爷一样,我也有点迂腐。
想想那么个东西拿着耍,什么时候爆炸了怎么办?你可别笑,谁不怕死。
我此时此刻还有她在,而且我能感受到我离她越来越近了,我清晰的感受到我的心跳开始和她趋向一致,在这片江水上,哗啦啦的声音,似乎是在涨潮。
没错,我心海、脑海里都在涨潮,我无数个幻想和她见面的瞬间,似乎都是闪闪的贝壳,她就像初九今天的上弦月。啊,我也没想到,我会这么煽情的思考了。
和她说好了,太阳升起的时候我就到桥的另一端了。
不过看起来,我来早了。
二
凌晨三点的江水,涨潮还在继续。我似乎能沿着潮湿的江风溯流寻觅到,这江水的源头和夜晚来自同一处。在那一处,天空与江水,风声与凌晨,都糅杂在一起。
而她可能就在那里,拿支画笔就能蘸起那一团墨迹,肆意挥洒下,或许就是一幅泼墨的意境。我应该赞叹此刻的她,宛如天成。
这让我又想起她上次给我的那封白色的信,里面夹杂着她的手绘。画着一种我不认识的花,看着像玫瑰,但又从未看过这种颜色的玫瑰,似乎又比玫瑰要小,好吧,我得承认我不懂花。
但现在我干瘪瘪的等在这块,似乎又显得孤独。旁边也没人走动,只有偶尔的汽车大灯闪晃晃地照过来,我一眯眼睛的功夫,就穿过我而去了。穿过我的身边,哗啦啦的大风似乎把我给卷进了车的尾流,让我的灵魂和感知都在里面翻滚,却逃不开气流的掌控。
左手腕上的石英表,还是上一次去泉州的时候,恒叔送给我的礼物。说是方便看时间,而且也长大了,配一块表,也显得气质彬彬一些。
上面的秒针无时无刻不在动着,分针似乎也有些可预见的轨迹。不过时针就像被钉在了表盘上,我感觉秒针转了好多圈,都没看到它移动一丝一毫。
夏至的夜里,只有江水才会带来捎着些许凉意的风。但也不会觉得着凉,因为毕竟土地还有散不尽的余热。可以说,这个点,不考虑时间的话,这块儿肯定是很舒服的纳凉处。
有纳凉的景,没纳凉的心。我后面背着的包里,一层都是她的信。
我怕汗水浸进去,会在信上留下汗渍,就加了层棉布。
啊,我还要等多久呢?
我已经能感受到她深处睡眠,那均匀平稳的呼吸了,我似乎已经预见了曙光照进她窗户的那一刻。如果有一天我的手能和阳光一起环过她的纤弱的肩膀,抚在她精致的锁骨上,那我一定会很温柔的。
我敢打赌,那必将是我此生最温柔的时刻,也必将是我脑海里将永生不灭的画面。
我还是看会儿表吧,已经三点一刻了…
又忍不住想,她从梦里醒来睁开双眸时,该是怎么样剔透的眼睛?是不是还带着梦境的神秘光芒呢?或者是被长长的睫毛打碎了清晨的蝉鸣?……
我的感知也快和江水、和黑夜融在一起了。
这个分割两天的夜晚,马上就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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