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 山

营区坐北朝南,方方正正,将南大门、国旗杆、办公楼连接起来就是一条南北中轴线,东西两侧依次是同样的操场、兵舍、食堂、器械场、车炮库和菜地,恰好对称分布。军区首长来视察时题词,“建好军区南大门,当好军区南窗口”,一共十四个字,为了牢记首长嘱托,院内的领导把题词做成十四个牌子,扎在大门两侧,也是一侧七个,还是正好对称。

这样看上去是很有部队大院样子的,但对了地图细看,会发现自西北抻出去一个角,地势渐高,自成一山,山到尽头便是县城的制高点,可以俯瞰整个县城。这个营区自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开始驻军,地名就叫军山。管营房的同志测量过,说山体面积大约有40亩,沿着山脊线有一条大车道,车道两侧建了各类轻武器和大口径弹药库,炸药库,利用品仓库,工兵器材库和执勤分队宿舍,顺着山坡拉起围墙,设立哨所和执勤点,军山便成为戒备森严的军事禁区了。

前前后后,我在这座弹药库里待过好些年,曾经有一度,我以为自己就是这座弹药库的主人,无比迷恋库房里弥漫的火药味道,迷恋那些排列整齐的弹药箱堆垛,迷恋那沉默中蕴藏的力量。

库房外的2号哨位,有最好的视野,我喜欢在春风拂面,阳光明媚的日子里,眺望不远处波光粼粼的官塘水库,心情随了水面的涟漪荡漾,我认为那种无聊的感觉就是文青的底色。

每当这种文青的沉浸感缓缓升起时,哨位上那条老狗就会不合时宜地吠上几声,很煞风景。不知道这老狗已经服役了多少年,它是一条纯种狼狗,上级每天会给连队配送些猪肝猪肺,作为它的给养,它的伙食标准要高过普通官兵。可能是觉得待遇高人一等,老狗有些骄傲,瞧不起人,我到弹药库报到的第一天,就被它追着跑了一大圈,几次差点被扑倒在地,狼狈不堪躲进兵舍它都不肯罢休,隔着门板喘气吐舌头,一双前爪搭在木门上呲呲作响,让我至今心有余悸。上等兵周林为我解惑,说是我实习排长的红肩章触怒了它,狗对红色极为敏感,后来又有人说不对,狗其实是红绿色盲,这就让我更加疑惑,还有这老狗在扑向我之前,是如何从周林手上挣脱狗绳的呢?如果将来能够再遇上,还得让周林再为我解一次惑。

从部队回来待业那段时间,有天在自家小区的电梯里,一只小泰迪突然冲上来,把我的小腿咬得鲜血淋漓,主人拽都拽不住。打完狂犬疫苗回来,有人说,解甲以后,你连条狗都镇不住了。我忍住没讲,其实我以前没解甲的时候,也是镇不住一条狗的。

新来的二排长被条狗追得满院子跑,还是战士解救出来的,这故事被同志们讲得绘声绘色,我自此颜面扫地,形象一蹶不振。回忆起来我任排长两年,工作始终是不好不坏,与立功受奖无缘,想来与那条老狗是大有关联的。

库区以内驻了两个排,善林排长是三排长。在我和老狗的追逐赛之前,善林排长就已经封神,军里组织新三打三防的战术课目示范演练,我们连队承担了其中一个,“防空袭行动中的坦克连”。课目排在第一个,在演练开始前,观摩台前边的第一台参演坦克侧滑进路边沟里,挡住了的通道,连里几个老士官都没能开出来。善林排长组织了战场自救,亲自上车,在首长到达观摩台之前的一分钟,把坦克弄回了正道,善林在电台里大声报告“信阳,我是花园,我已战斗准备完毕”,中气十足。演练得以如期进行,情节扣人心弦,有点大片的味道,可我怀疑善林可能是算好时间的。

“没有技术,就没有装甲兵”。这是首任装甲兵司令员许光达大将的名言,那个年代,几乎每一支装甲兵部队都会把这句话镌刻在营区的主干道和车炮库,足以见得,技术在装甲兵部队的分量。有段时间,对善林排长我有点仰望云端的感觉。我常常恭维他技术不错,他每次都说,蚌埠坦院,指技合一。善林排长从来不谦虚,他的意思是我的马屁只拍到了一半,不能解渴,其实他的指挥和技术都是不错的。

我也请教过善林,为啥俺俩都曾在白马山基地受训,出来以后差别这么大呢?善林说学生干部是一锅好饭,就是做夹生了。我问这是何解,善林讲,你们大学毕业一入伍就当上了排长,教练班长组织教学的时候有点放不开手脚,动作做错了,不好意思拿棍子敲你的头,压力不大,训练效果就打了折扣,驾驶椅操作还没练几天就上了实车,拔苗助长,基本功就跟不上趟了。仔细想想,善林说的有些道理。

善林是湖南人,湘江边上盛产儒将。善林自然也是向往成为一名儒将的,不过他烟酒无一不爱,书画基本不通,装儒将难度就大了些。好在还会一点围棋,连里战士没有人喜欢下围棋,只有我常常耐着性子陪他。团里规定,军官查哨,必须有一班要在午夜。熄灯号响,碰到我和善林查午夜哨的晚上,我们会拿上棋盘,在大车道的路灯下对弈几盘,最多的时候,善林让我四子,那些年,为了配合他装儒将,我输给他不少啤酒。

善林终究没能当上儒将,他军旅生涯的最高职务是连队副指导员,碰上部队整编,撤销了副指导员的编制,他也随之退役。后来善林回来过一次,他在家乡做了个小办事员,日子不咸不淡,私底下和朋友一起折腾了一个猪场,说是那一年挣了40万。那天同桌吃饭的一哥们不会聊天,不停问他养了多少头猪,吃多少饲料,饲料多少钱一斤,平均几斤饲料长一斤猪肉,一头猪平均挣多少钱,非得算清楚40万是咋挣的?搞得善林喝酒上头红了脸。

新闻里说,刚刚过去的这一轮猪肉价格连续涨了40多个月,善林没有来电话,想来他没有赶上这个周期,我猜测,下一个周期他可能会回来。我的脑海里时常浮现起二十多年前,在白马山基地被骂没出息的那个新战士,倔强地顶撞班长,他说班长你等着看,有一天我一定会当上军官。我很怀念那个脚蹬坦克兵大头鞋,双手插在裤兜里,眼高于顶,还没有向生活缴枪的善林。

夏夜里,4号哨位能俯瞰全城。哨位在院墙边上,有些青年情侣爬上山来依偎在一起,看那一城的烟火,小城里唯一的电影院失火后就再没修复,这也算是小镇青年能做的不多的浪漫的事。只是这是一座荒山,人迹罕至,难免有些瘆人。情侣们喜欢坐在我们的哨位下面,聊聊天谈谈恋爱,隔着院墙有当兵的在后面守护,隐蔽又安全。有一回,一个河北籍的战士和我一班岗,院墙外一阵嬉笑,小战士问我,排长,他们在笑啥?我说,咱也听不懂。其实我也是在这大别山中长大,老家到驻地不过二百多里,怎么会听不懂?那天墙外的小伙子说了句情话,小姑娘害羞说别人听见了,小伙子接着说的是,怕啥,墙里边当兵的又听不懂。别人都说了咱听不懂了,我又怎么好意思非得说听得懂?

进入秋天是库房最繁忙的季节,经过一个夏天的疯长,半人高的杂草成了库区的安全隐患,影响哨兵的视野,也容易引发火灾,40多亩库区,我带着战士们一次次拿镰刀把高草打低,偶尔也和战士们一起抱怨这草长得恁快,日子咋这么长?那时候实行的是“春季大比武,夏季大海训,秋季大演习,冬季大拉练”,守在这库房的连队,不担负全训,多数任务和连队无关,但秋季的演训多,大口径弹药消耗量大,出库、入库、补充、押运的任务就重了。战士们都愿意到各个训练场押运弹药,任务不重,还可以出门透透气。调整战备弹药是个辛苦活,坐着军用卡车颠簸几百公里到军用装载站,闷罐车里塞得满满当当,进去腰也伸不直,近50公斤的弹药箱,一个一个往下抠,一个营的战备弹药都有几十车,装卸要大半天,这活挺累,中间休息一会,躺在枕木上就能睡着。《亮剑》是一部不错的电视剧,但里边有一处瑕疵,有个首长说,我要用5吨炮弹,把李云龙换下来。其实5吨炮弹没多少,也就够一两门炮完成一次进攻战斗。我后来查了一下资料,我军在淮海战役每天都打掉3万发炮弹,每次追剧到这里,我就想起我和战士们在军用装载站的腰酸背痛,编剧的确有点脱离生活了。

通常演训结束,就已是深秋,库区门前的一排白杨树落完最后一片树叶,老兵就该退伍了,有的年份还剩几片黄叶,有的战士会去抱着树干摇一摇,纵情地喊几嗓子,早落叶,早回家啰。好些战士几年没回过家,没见到爹娘,思家心切,难免有些急迫,我那时年轻,不理解,常常批评他们没觉悟,想家没出息,现在回忆起来,自己年轻的时候起就是是个挺薄凉的人。

老兵退伍以后,抽走了新训骨干,连队在位率很低,执勤任务更重,哨兵每天晚上都要在哨位上坚守4个小时,那种透着骨头冷的冬夜,特别难熬。有天晚上连长来查哨,看见我在哨位上,连长对我说,二排长,家属天亮就回去了,去陪一陪吧,有我在呢。连长是个细心的人,此后,我们还一起共事了很多年。连长和嫂子常常隔了锅灶对唱《驰马奔驰保边疆》,让我记住了那时的爱情。王老师经常念起连长,说我这几年都没和连长联系了,我没有回答,我不知道打通电话,该和连长说些什么呢?今天的生活又有多少事值得一提?

《世说新语》和《晋书》里都记录了王徽之雪夜访戴逵的故事,王徽之乘船一夜,至戴逵门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后来戴逵评价王徽之,“不囿于礼,独钟于情”,世人感叹这便是名士风流,魏晋风度。

其实可以假设,如果当天王徽之见到了戴逵会是什么结果?虽然同为艺术家,但王徽之放浪形骸,戴逵却忠于礼法,隔空聊聊左思,谈谈招隐,自然是相互仰慕。当天如果二人真是坐到了一起,邋里邋遢的王徽之不一定入得了戴逵的眼,可能连喝酒或是喝茶俩人都谈不拢。每次读书到这里,我就想笑,然后琢磨下我那些多年不见的老友,有些遗憾就变得释然。

京港澳高速开通以后,连接县城与高速入口的通道,从军山脚下经过,同全国的城市化一道,县城实现了快速扩张。官塘水库改造成了官塘湖,沿湖建起了林立的公寓、酒店、别墅,妥妥的一线湖景。上级考察后,出于对人民群众生命财产安全的考虑,转移了军山上的弹药,废弃了这片库区。再后来,人民政府提出,几年的建设后,库区内外落差较大,可能会造成山体滑坡,部队随后对军山进行了山体卸载,降低高度,消除了安全隐患,至此军山已然无山。

我在这个院子里待了18年,曾经是号称“铁打的老阮,流水的军山”,木工老彭年轻的时候就在这院里做零工,修修补补,是为数不多的几个比我待得更久的人。军山消失的那年,数十台挖掘机日夜施工,老彭逢人就讲,军山是龙头,动不得的。我劝老彭,不能上点年纪就神神叨叨。

一年以后,军改启动,我和战友们互道珍重,踏上征程,自此天各一方,老部队也奉命移防。两年以后,我退役返乡,从军山回来的人散布在这个城市的每个角落,偶尔有些由头会聚在一起,难免有些感慨,那些当年我称呼首长的人,已垂垂老矣,偶露峥嵘时,还有些白发余威。那些称呼我首长的人,正在为了孩子的奶粉钱努力打拼,也有几个大腹便便,一身成功人士的油腻。在一起聊天,话题是孩子的婚姻,能合作的项目,奖金到不了手的原因,凡此种种,很少有人会再提到军山。我们不再关注,那支从军山再次出发的英雄部队现在还是不是我军的尖刀利刃?还是不是一等主力?后浪磅礴,这些已经不是我们应该操心的事了。只是酒到兴起时,会有人喊,来,6连待过的,一起干一杯。

我对比了看过几次《芳华》,冯小刚的结局里男女主角拥抱的镜头很温暖,感觉是对的。有的时候又感觉哪里不对,严歌苓小说里的结局让人心里堵得慌,也骂几句这个女人的心肠狠得很。渐渐我也有了些年纪,再次念起“朝如青丝暮成雪”,发现这句子里原来不是浪漫主义,而是个现实问题的时候,突然就觉得味道变了。昙花一现,刹那芳华,从这个角度说生活本质上是残酷的,似乎也没有错。我们的芳华都和那一座军山一样,在无数挖掘机卷起的漫天灰尘中随风而逝,大幕落下,只有老彭神神叨叨地喊过几嗓子,军山动不得,没有人在意,他曾经试图,挽留别人的青春。

                          2022年春于武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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