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仔细算算，我已经有近13年没有亲口叫我父亲一声“爸”了。
我出生在农村，很小的时候，爸爸为了一家的生计就去了城市务工，在上初中以前，我都是跟妈妈生活在农村，一年之中只有农忙时节和过年才可以一家团聚，这也是我跟爸爸关系最好的时期，每次他回来，总要给我带很多的书，还有农村里从没见过的玩具，即使那可能是城里人用剩下来的我也会很开心，每年最盼望的事就是爸爸从遥远的城里回来。
小学毕业时，爸妈觉得，我应该到城里接受教育才能有出息，将我接到了城市。
02
城市的新奇与繁华并没有带来快乐，我本不是那片土地上行走的人，突然的闯入让一身土布旧衣的少年无所适从，惟有躲在家看书，看累了就睡成了空闲时惟一的消遣。
爸是个有点古板的人，在他看来，除课本有关的书以外，很多的书都是不能给小孩看的，最起码是不能在18岁以前看。可他偏偏又喜欢收藏一些对我来说比较“有趣”的书，这些书大多是古代的“传奇”、“野史”、“鬼怪志异”，那些光怪陆离的故事让我着迷，当然，里面也有风花雪月的描述——这也是我爸不准我看的原因。
我经常等他出门便把那些书拿出来看，估摸着他快回家了，又把书放回原处。不巧的是，那天他提前回来了，见到了正捧着“歪门邪道”的书津津有味的读着的我。
至今仍清晰得记得那时的场景——我拿着一个日本人写的关于武则天的传记，他满眼通红的冲向了我，抢过书狠狠的扔砸到了床上、地上，怒吼着斥责我：你居然有胆看这种书！
爸责骂我的声音传遍了整栋楼，不明就里的人纷纷从自家屋里走了出来，看着呆若木鸡、委屈惊恐的我。我至今仍是不解，看一本武则天的传记，又能如何？接下来的好几天，我一直不吭声，也不跟他说话。
这是沉默的开始。
03
我的青春期其实并不那么叛逆，只是对爸的“古板”、“固执”和不好的脾气产生一种厌恶感，只是还没有足够的胆子去反抗父亲权威，选择了持续的沉默。
他只上过初中，因为家贫辍学了，旧时的苦难生活给了他丰富的阅历，闯入城市的他在城市里从事着低贱的劳作，也让他深刻的意识到“读书”的重要性，才会坚持教科书以外的书都是“旁门左道”！
我长久的沉默让他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对，他将这归咎于青春和重点中学学业的压力。我知道，其实他很在乎。班主任要求每天晚上家长监督背书签字，我从来只找妈，即使他就坐在我旁边。这让他很恼火，终于忍不住对我咆哮：“我就不能签字了！”。听上去像是吃醋，像是被冷落后的愤懑。
那一刻，我更多的是感到一种胜利的快感，在歇斯底里的咆哮里，我头一次感到了父亲在我面前的软弱，连父亲的尊严都被剥光了的软弱。
爸那时最想要我做的事就是在吃饭的时候给他盛饭，尤其是在有亲戚朋友做客的时候，那是他别样的荣光与骄傲；最大的愿望就是在以后，等我出息了，总是给他买酒喝，因为别人家的孩子总是会买酒给自家的老头子喝。
这些，那时候我不能理解，现在以为理解了。
04
考上大学时，爸已过了不惑之年，脾气远不像他年轻时火爆，沉默开始漫延到了他身上。他很想送我去上大学，送一个考上重点大学的儿子去遥远的城市，站在出息了的儿子身边，那是何等的光宗耀祖，那也是他二十年“教子有方”，是他艰辛二十年结下的硕果。
我拒绝了他的好意——我很想独立，自己去闯荡。被我拒绝的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跟我妈轻轻的说了句“翅膀硬了，会自己飞了”。想着我即将开始的远离，他竟不时的落泪，换来妈亦憎亦喜的一句“看你有什么鬼用！”。
时至今日，我很后悔，那种陪伴和“独立”无关，只是他的一种心灵的满足和慰藉。
老了，会比较寂寞吧？
妈对我说，整个暑假，“你跟你爸没说超过10句话，这像话么？”，旁人听来，这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05
大学毕业后，结束了长达二十年的学生生涯，突然的紧迫、老板毫不留情的痛骂让我突然意识到自己一文不值，我可怜的自尊原来是那么的无知。逐渐体会到了生活的艰辛，累了、苦了、痛了，偶尔会打电话回去给妈，爸偶尔也会抢过电话，问我几句，只是，草草几句后，彼此都没了言语。
我已能体会他的那份艰辛与牵挂，就如同那年他咆哮着对我时，我体会到他的软弱一样。
老爸从不爱买衣服，他觉得，衣服穿着合体、舒适就行了，看上去，甚至有点邋里邋遢。也不怎么爱吃，能填饱肚子就行了，惟一的爱好就是酒。
他已经年过半百了，每天都还在拚命赚钱，但嘴上依然每天说自己没钱花。
我开玩笑的问妈妈，你们老俩口也真是有味，天天赚钱然后天天哭穷，像是担心我找你们借钱一样，放心，你们拿着养老。我妈对我说，“你爸每天辛辛苦苦赚钱，你以为是为了养老啊，他是在准备给你结婚买房的钱。”
在听到这句话时，我一阵难过、不安和羞愧。
06
妈总是念叨着，等我长大。即使我27岁那年，她也不曾停过。
27岁那年，我再次背井离乡，南下闯荡。面对一意孤行的我，他只是问，去广州找好地方住了没，准备帮我背包送我下楼的他再次被我拒绝了，就像那年我拒绝他送我去上大学一样。
27岁那年，我在回家过年时，给他买了茅台。他四处对亲朋说，茅台就是香，晚上喝了，第二天早上起床，嘴里还是那股酒香。
我妈说，我终于是长大一点了。
07
据说，若是儿子脾气跟父亲太像，反而会合不来，我想，我大概就是因为太像年轻时候的他了。最初不想喊他一声爸爸是因为赌气，后来是因为争吵，到如今，其实更多的是一种别扭，反倒觉得叫一声“老爸”会很难为情。
他也逐渐了解到了这一点，他总是“大度”的说，我不在乎那些，你只要找个女朋友、结婚，给我抱孙子就好了。
我辩解说，我以前太不懂事了，太浪荡了，到现在还没钱，养活不了老婆，也养活不了孩子。
他义正辞严的说，这有什么难的，你生下来的时候，家里还不是穷的没什么吃的，我还不是把你和你妹养这么大了！
他说这些的时候，我听到了他的骄傲。我和我妹，才是他这辈子最大的成就。
不敢说我懂他，因为我还不是一个父亲，我还没有生一个淘气、不懂事的小孩，陪着他（她）长大。
而我很想早点成为一个父亲，早一点赚钱，早一点理解他的艰辛与担当，趁一切还来得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