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选定在一个小坳里,必须走过一条小巷一座石板小桥方能进来,没错,是走,当然也可以骑摩托车,电动车,以及儿时的凤凰自行车,此外就连老式拖拉机也开不进。因此,二十三年前,爷爷奶奶用他们尚宽厚有力的双肩,一步一个脚印,滴下无数辛勤的汗水,挑过一担又一担的砖石,建成这座小平房。也就是——我的家,二十二年来我时常惦念的家。
家,门口种了一块宽敞的水泥地,总是打扫得干干净净。正前方是一条小水沟,水不是时时都很清澈,水至清则无鱼,因此底下时常有些小鱼、小虾、小泥鳅、小螃蟹啊,这是弟弟和他儿时同伴们的乐园,一根线几条蚯蚓足够打发时光了。而我,总是在夏天大雨过后,欣喜着小水沟里涨满的水,折几只小船,看着它们游向远方,这大概是每一个女孩儿儿时心中寄托的梦罢!家,左前侧是一口池塘,池子里的水终年碧绿,大概是底下长满水草的缘故。小时候,清晨起床我最喜欢做的事儿便是搬着小竹椅,静静地看着这口池塘,微风吹拂,碧波荡漾,心生美好;有时候也听听浣洗的大妈大婶们的谈笑声,洗衣服时的棒槌声,衣服拧出的水声,漂洗过衣什的那一块,荡起一个又一个的小水圈,大水圈,晨光斜照在她们的脸上,好一派年代风味;等到太阳露全了笑脸,它哪儿也不放过,整个池塘,金光闪闪,波光粼粼,像极了语文课本里作者笔下的大海。家,左侧是一条自家走出来的小路,小路左侧屋檐下整整齐齐地摆了好些爷爷剁好的硬柴火,还有每年秋天奶奶扒好的松针;家,右侧,用鲁迅先生的话就是“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地上冒出来的花花草草也是,我不知道它们真叫什么名字,人们叫它们什么名字;只知道每到夏天,奶奶总是会在屋侧种好丝瓜南瓜,丝瓜藤蔓顺着枣树攀爬,就在枣树上开花结果,南瓜藤蔓大肆张扬,满地都是,所以枣树结丝瓜,地上长南瓜,太见怪不怪了。屋后,则是一座山,我们称之为“后山”。满山的树,一片葱葱翠翠,这也是我们的乐园,扛着竹竿掏鸟窝,装着大米过家家,拿着袋子拔竹笋,擦亮眼睛寻茶饼,拨开落叶找雪菇……乐趣多多,一群活泼可爱的孩童再现了。
即便是这样,爸爸对这座房子一直不太满意,他说自家的车只能停在别人家门口,想为房子添砖加瓦只能用肩挑,屋后一片山荒无人烟,门前又是一条臭水沟。我戏说,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这叫作依山傍水,此番田园生活,广阔天地,别人想要都追求不来呢!事实上,出于一种特别的爱,我打心眼里这样认为。毕竟,这是二十一年来我的乐园,我的避风港,生活着我慈爱的爷爷奶奶的最幸福最温暖的家。
而这一切,都随着去年今日爷爷的逝去,结束了。我二十一年的老家生活,画上了彻底的句号。
回老家的路上,夕阳染红了半边天,田埂上的小草被风吹得左摇右摆,望着马路两旁正努力生长的禾苗,想着:迄今为止,这世上有两条路,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一是回老家的路,另一是您沉睡的那块土地。整整一年了啊,我们又来看您——我最亲爱的爷爷。我在心里默默念着,三百多个日夜,我不能喊,我能念。
老家的房子空了一年,落满的厚厚的尘埃是对过往时光唯一的纪念,你还我一片空寂,我还你一片落寞尘埃。屋侧到处杂草丛生,一片荒凉。住下一夜,熟悉的感觉早已不复存在,只能拼命在记忆中搜寻,往事毫不留情地打湿我的双眼。大概是知道主人不在家,空调也已自行罢工,只剩下那台服务了近四十年的老式风扇默默守候,老式风扇到底不能满足几口人的需求。凌晨一点,一家人拿着凉席枕头,来到楼顶,一只野猫听到动静,落慌而逃,没办法,天气热的只能和它抢地盘了。
微风中,好不凉爽,躺下,别样感觉。你见过深夜的天空吗?你有过放弃睡眠只为一赏星空吗?乡村的夜,是静寂的,是纯粹的,是繁星满天的。方圆几里,人们都沉睡了,除却头顶闪耀的万千星辉,是找寻不到任何灯光的。这样的乡村夏夜,不是第一次降临,我却是第一次亲临,怎能不叫我夜不寐?远处,不时传来几声犬吠,小土狗们大概是乡村月夜最忠诚的使者吧;夏夜,到处是虫鸣声,这是全世界最自然最动听的乐曲了,你歇我唱,交错纵横,美妙之声一刻也不停歇;再,就是头顶的这片星空,月亮我是找寻不到,不知它悄悄躲哪儿去了,兴许是被砖瓦树木遮挡了,月上梢头,或许也说的是月儿歇息呢。我拼命寻找夜空中最亮的星,就像是在拼命寻找您,当目光锁定之时,星辉真的可以放大,放大,再无限放大。清晨醒来,已有几分寒意,晨露打湿灰黑色的楼板,也微微染湿我的发丝,我的衣襟,算是我闯入大自然,大自然拥抱我,我们浑然一体了。
纪念日一周年,一切准备就绪,道士让找出爷爷生前穿过的上衣和鞋子,深谙世事的奶奶早已将这些备好,那件棕色的大衣,那双黑色的老布鞋,爷爷在世时经常穿。衣服一展开,衣型是爷爷的味道,仿佛能看见爷爷那熟悉的身影,我知道这是幻觉,但总是不自觉的浮现。老布鞋也是,不用告诉我这是谁的鞋,单看形状我就能很清楚地分辨,只是早已物是人非。我们戴好爷爷去世时的白布帽子,伤感袭过全身,七月里的阳光煞是耀眼,然而我却十分感谢,这样我就可以假装擦汗水顺带偷偷抹去眼角的泪花。当灵屋被端下,爸爸端起爷爷的照片,照片上的爷爷慈祥而又拘谨,带着几分四十年代的人拍照时特有的紧张含蓄。
犹记您刚离开时,手机里那么多您的照片,我不敢点开看,我害怕止不住的眼泪流,我知道我用遍我的洪荒之力也不能换取您真实的站在我身旁。慢慢地,不再那么害怕,时不时的点开照片,看到照片里的您笑得那么开心,我也跟着笑出来,多好的笑容啊,真幸福的时光。只是笑着笑着就哭了,擦干朦胧的泪眼,哭着哭着继续笑,最后就连自己也分不出到底是哭还是笑,但毋庸置疑的是那无止尽的思念。
望着被烧毁的衣物、灵屋、草纸,望着熊熊燃烧的大火,千言万语化成喉咙口的哽咽,我拼命吞下去。“我们来看您了”……
三百多个日夜,从未感觉您已走远,我知道并且深信您一直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默默守护着我们,我告诉许多人,支撑我黑夜里前行的——是您!这一刻,真真切切地感觉到阴阳两隔,而您,永远在!
爷爷去世一周年纪念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