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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这耳朵何等平庸且百无聊赖,毕竟是造物赐给我的原配耳朵。
1
“呀——”萧红卫发出恐怖的叫声,捂着血淋淋的耳朵从床上弹坐起来。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事情到了不得不面对的地步了。
当萧红卫敲开心理咨询室房门的时候,停顿了好几秒,环视完整个房间,才迟疑地对上我的眼,“请问,是吴雪宁医生吧?我,我是萧红卫,李聪医生介绍来的。”
我恍然,“哦——对对对!请沙发上坐吧。”
萧红卫没有摘墨镜。他端坐在沙发上,两手放在膝盖上,姿态像是个将军;但说话的时候,除了两片唇瓣一张一翕,整个脸像木雕一样僵硬,皮肤没有一丝牵动,又似乎是复活的木乃伊。由于看不清楚瞳仁儿,他好像是在对我说话,又好像是对我身后的空气和墙壁沟通,但他毕竟离我最近,所以归根结底还是在对我说话,“李医生告诉我,如果有个人能帮我找回耳朵,那就只有吴医生您啦!求求您帮帮我!”
“来,先喝点水。然后,您可以慢慢地和我聊聊您的耳朵。”我放下茶杯时让杯盖撞击杯口,让陶瓷杯底撞击钢化玻璃茶几,“噌——”的颤音清脆悠长,类似音叉,刺激得萧红卫的耳朵微不可见地向后动了动。
待我落座后他冲我微微点头致谢,再伸出手把茶盏挪动到近处,大拇指来回摩挲形似耳朵的茶杯手柄,然后又将手柄转向自己右侧视线可及处,再次端详,仿佛要确认手柄和杯体之间有没有裂痕。
一切稳妥后,他声音含混向我说了一句什么话,当我探身向前试图听清的时候,他的话语却又戛然而止。我稳住表情,坐回原位望向他。
他的喉结动了动,清清嗓子,声音依然嘶哑,但是足够我听清楚:“我的耳朵不见了。”
“咦?”我眉毛挑得老高,望向他挂着墨镜的侧脸,肉墩墩地支棱在那里的,可不正是俩耳朵,一只也不少!
“那是道具。我的耳朵经常闹失踪,当然也经常听不见声音。”他似乎理解我的疑惑。
“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第一次出现,也许是我把家庭搞砸了的那一次,”他抿了一口茶,“这是什么茶?好苦,苦中带酸。也可能更早吧,可能在我不知道的时候,耳朵就已经毁了。到底是家庭搞砸毁了它,还是它毁了才搞砸我的家庭;或者二者同时发生,或者它们互为因果,我都分不清楚。我甚至不知道现在应该怎么办。”
他的音量降下来,在嘴里嘟囔,不该贪心,真不该贪心啊!
“我是真的爱我老婆,”他抬起脸对着我,墨镜后一片黑雾,看不清他的眼神,“刚结婚的时候,碧水寺的大德高僧就算过我们的命,她是应该坐在八仙桌的上方位的、值得家族尊重的当家主母。这么多年,家被她经营得很好。我的儿子也……特别棒”,不知道是不是我听错了,他的声音竟然有一丝哽咽,“这些是我当初求婚时做梦都想要的。我全部都拥有了,但也许,是我太贪了……”
2
房间陡然变得昏暗,天花板上悄悄长出一根根的藤蔓,正正垂在萧红卫头顶上方。藤蔓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结出硕大的豆荚。在长大的过程中,豆荚缓缓张开大口,似乎在静默中冷笑;偶尔也快速地“啪”一下绽开,豆荚皮就分裂成两只肉墩墩的耳朵,耳廓圆润,耳道孔洞却被豆粒死死堵住,边界模糊不清。
豆荚分裂得越来越快,藤蔓上的耳朵也越来越多,有白皙透明如羊脂玉的,有尖尖如羊的耳朵带上一层白绒毛的,有小麦色的耳朵神似面捏的……我几乎触手可及,而萧红卫对此毫无觉察。
“太——贪——啦——” 豆荚们窃窃私语,如一波又一波的海浪诵读着咒语蜂拥而来,又落寞地退潮而去。这一切当然都是幻觉,这边的海早在三年前就没有了。可至今仍然时不时觉得有海涛声传来,肯定是被豆荚耳朵封存在深处的记忆。
“啪嗒——” 滴下一滴红色的粘稠液体,落在萧红卫的头顶。我的视线捕捉到这一瞬间,立即沿着滴落的轨迹寻找液体的来源。那是一对稚嫩柔软的耳朵,来源于郁青的藤蔓下较小的豆荚,白里透红的皮下,隐约可见表浅的青蓝色脉络,末端渗着血。难道曾经是萧红卫的儿子的耳朵?
“你刚刚说,你的儿子特别棒”,我试着掌控气流冲击自己声带的力道和速度,让发音的节奏缓慢而悠长, 类似催眠的声线,“他和你的亲子关系怎样?”
他的双肩松垮下来,似乎搬运工都难以承受的千斤重担刚刚挪到了他的身上。
“我儿子,我儿子他……他走啦”,萧红卫变得语无伦次的声音很是沙哑,尾音甚至泄露一丝颤抖,“就是在,在……耳朵第一次失踪的那一天。”
我静静地等待他卸下坚硬的盔甲,否则一切措施都只是隔靴搔痒。儿子,应该是最好的切入点;正如蝉蜕必须脱离下来,才能暴露出柔软的虫体。
儿子很棒,老婆也很好,却还是被他把生活搞砸了?我保持眼神平静无波,只是静静地等待他继续倾诉。
但他却陷入解离状态,盯着窗外,似乎人在这里,但是心已经游走到遥远的世界。他的侧影令人惊艳。即使看不到眼睛,仅仅鼻梁、眉弓和下颌的轮廓就已经如雕刻般轩朗流畅;但有时他似乎也平淡无奇,面色有点憔悴黯淡,手背皮肤苍白松弛,皮下的青蓝色血管中,很多黑化的小刺球在不安地躁动,推搡着向前。
咨询虽然陷入沉默,但空气中的豆荚耳朵却一直在酝酿着什么。
他带着墨镜的双眼,不知道聚焦在何处,总之表现得很疏离。也许他正在纠结该如何选择措辞来表达自己的困扰,而滴到他头顶的那一滴红色液体,也正慢慢浸出发际,甚至有一股已经流向他的右耳朵根,如同液刀切割一般,右耳朵就隐身在空气中了——果然如萧红卫所说,那只是个装饰的道具。
在他的左耳也完全失踪之前,他终于摘下墨镜,对我讲述了那一次事件,那个让他的生活状态失控的夜晚。
3
“我感觉……我重新焕发了青春”,萧红卫咳嗽一声,清除了嗓子里发音的阻碍后,讲得更流畅了,“我们通常在她的办公室短暂见面,但是那个周末不一样,因为我妻子和她丈夫都不在,我们觉得那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我们即将第一次在一起过夜,想一想都既兴奋又紧张。我感觉自己又回到了二十多岁的年纪,浑身充满了激情,甚至忍不住冲动,想在无人的天台高歌一曲。”
萧红卫的情绪像潮水一样,在叙述中时而高涨,时而回落。他深吸一口气,继续说,“我很擅长使用各种手机APP软件。为了“跟踪”我们刚上小学三年级的儿子独自走路上下学,我和妻子下载了一个能显示家庭成员位置的软件。当然,只有面对您,我才如此坦白,真实情况是,我也想跟踪我妻子,防备她有外遇。毕竟,人心隔肚皮,谁知道呢?”
他微微转头快速察看我的表情,眼神闪烁,“也许我……我可能有点自私——我自己可以有想法,嗯,但是我接受不了她有外心。不过男人嘛,这不是很寻常吗?”
他挪动屁股,似乎沙发下有异物硌着了他,“但是,也正因为有这个软件,我妻子只要一打开它,很容易就能找到我的位置。所以,那天晚上,我鬼使神差关掉了手机。”
他铺垫这么多,也许接下来的谈话内容很不寻常,“其实,我很讨厌撒谎和骗人。与其撒谎,不如关掉手机,不做任何解释,不需要骗别人我在哪里。”他在强调关机理由。
我继续沉默,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用眼神示意我在专注倾听。这种时候,我要忘记自己也是女人,要忘记自我意识,我是一片汪洋,一湾湖泊,是最深沉的水域,最安静的暗流。这里只有医生和病人的唯一身份代码,只有倾听、理解和帮助的唯一诊疗思路。
他又感叹,“哎!怎么一切都乱套了呢?”
有用的信息出现之前,我决定闭紧嘴巴不打断他。
“那晚上和乔娜在酒店过夜,我们很好,比我期待的还好,很难说清楚具体感觉。噢,开心时我脑海甚至炸裂出星星,或者开出花来。您学医您能就理解,有时候人的身体里会产生一些控制人心情和意识的小分子物质,也许是某种神秘的激素,也许是多巴胺或者叫别的名字,总之,它可以浇灌出欣快的花朵。那花瓣层层绽开的声音,让人兴奋得颤抖……哦,不,我并不是卑劣地为自己辩解,而是,当时……当时真的身不由己,简直,简直就可以把灵魂拴上锁链交给魔鬼。有一刻,我甚至感觉,我和乔娜相见恨晚,我俩就是太极图上,天然契合的那个阴阳标志。”
他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像是一只不安分的老鼠在皮下窜动,被吞咽下去又溜出来,再吞下去再溜出来。萧红卫的微表情,暗示他的意犹未尽,“尤其是乔娜,她一直在我耳边软软地说,‘亲爱的,我好爱你,你让我这么这么幸福’——我发誓,我的耳朵应该是在那时候就已经发生了病变。因为它们又热又烫,每一根细小血管都膨胀,血细胞在里面哗哗地拥挤逃窜。每一根神经就像带电的毛发,无论什么纤维一接触,都可以闪出电火花,都会电得人发麻。关键,她竟然用尖尖的牙对我耳朵这么一咬,像针扎一样酥麻,不但我的耳朵被刺穿,连我的背脊也被刺穿,那些血沿着我的背脊的椎管一直流,一直流,一直酥麻到脚底——总之,完全乱套了!就那一刻起,我的耳朵就猝不及防地失去听力,一瞬间世界上的声音完全消失,无声无息。”
4
萧红卫把头深深低下去,“医生,原谅我,我现在不得不和您讲这些。”
“我明白,你只是为了让医生更清楚地了解你起病的源头,你是想告诉我,在那种极端的感觉状态下,你的耳朵的听力前所未有的敏锐是么?后来又出了什么问题呢?耳朵怎么就失踪了?”
“我那时候真蠢!真的,我以为那就是极乐世界,我以为我并不需要任何声音,除了乔娜在我耳边的喘息声。我真蠢!我觉得只要和她在一起,我可以完全失去自我,我可以用一切去交换,这也许就是我发病的症结所在”,他深深地呼出胸腔壅塞已久的一口浊气,“我现在终于承认了,弗洛伊德说的,恋爱的人就是半个精神病人。太极端的精神刺激,都是祸害的源头,我的耳朵或许就是受不了这种强度的刺激而失踪了。”
他沉浸在他的旖旎回忆中,对此刻咨询室中发生的微妙变化一无所知,甚至也不知道他脸上的道具耳朵也已经无影无踪。在倾听他的同时,我的视线不落痕迹地在天花板周围睃巡,属于萧红卫儿子的那对豆荚耳朵还在,不时滴下一滴红色液体在他头顶;但是属于萧红卫他自己的那对耳朵还藏得很深,不知所踪。
“乐极生悲的事情还在后面。当第二天我神清气爽地回到家里,发现一切都变了。客厅和卧室一片狼藉,鞋子散落在门厅,儿子的小被子甚至掉在地上,家里静悄悄地,一个人都没有。这时我想起来随身手包里的手机还没有开机。我开机后一看,几十个未接来电,有我儿子的,有妻子的,有岳母的,还有我妈的。我决定首先给妻子回电话。”萧红卫抬起双手插入自己的头发,抓紧,闭上双眼,关住了他的瞳孔深处燃烧着的黑色火焰,只有那嘶哑的声音泄露出他的情绪。
“妻子电话里的声音像是淬了冰,她什么也不说,只是让我马上到医科大附属医院急诊科A18 房间”,他放下双手,重新坐端正,但是没有了墨镜的遮挡,没有了装饰耳朵的脑袋,莫名地让他悲戚的眼神染上滑稽和荒诞的色彩。
“当我赶到急诊病房,妻子双眼发红,左眼的白眼仁甚至在出血,头发凌乱。我母亲一个劲儿问我怎么联系不上,我从岳母伏在病床的背影看过去,我的儿子紧闭着双眼,面色青灰发紫,无声无息躺在那里。我顾不上回答任何人的问题,冲上去握住他的小手,摸着他的头,但是他全身冰冷再也无法答应我。我又转头问妻子,这是怎么回事?”他吸了吸鼻子,稍微使自己平静一点,“我朝急诊抢救的医生喊,医生呢?我的儿子怎么就这样了?”
5
萧红卫全身的气息变得暗沉,头顶上方的气流生成黯黑的漩涡,层层叠叠翻卷不已。我依然只是静静地望着他,但是有两股他看不见的丝线从他失踪的两耳的位置放射状散发出去,在半空中招摇,向四周茫然地探索,却找不到落脚点。
“当时没有人回答我,只有妻子恶狠狠地用杀人的眼光盯着我,‘这就要问你了,儿子昨晚给你打这么多电话,你都没有接,他该多么绝望!当他哮喘突然发作,找不到吸入的抢救药时,他,他该多么无助!他就这么活活被憋死了!’我发现果然在那天半夜有十几个儿子的未接电话,一定是求救的,我的耳朵当时就嗡——的一下子全蒙了,啥也听不到了,只看见妻子的嘴唇一张一合,岳母的嘴唇一张一合,然后是我妈的……”
萧红卫说不下去了,我感觉第一次咨询只能到此暂停,但是我还得出现场,我让萧红卫带我去他家。
萧红卫的家里三室两厅,宽敞明亮,但是从茶几和沙发上散落的杂物,可以看出,这个家里的气场已经成一团乱麻。我问他,“从你儿子走后,你的耳朵就一直找不到了吗?”
他的脚部顿了一下,回答我,“嗯。”
“乔娜,后来有见过吗?”
“没,没有。”萧红卫没有和我的眼神对视,只是盯着窗外出神。
我信步走到客厅的落地大玻璃窗前,小区的一颗绿化树茂盛的枝叶,已经伸展到了他家阳台顶上,我扭头对萧红卫说,“大自然有种很神奇的力量,一个人,乃至一个家庭的气息往往会循环往复地与他家周围的绿植互相影响。”
我走过去,和他并肩站立,“不会没有再见乔娜吧,你看你家窗外的大树回答得和你不一样”,大树的枝桠平齐阳台之处,疤痕虬结盘曲,又斜斜地往上生长,枝枝丫丫生长秩序凌乱地盖在了阳台顶棚上,“任何恋爱关系都不排除有交易的因素,但我仍然相信爱情。我相信双方依恋的力量,相信忠贞是信任最根本的基础之一;我也明白毁灭和创造是每段关系的组成部分。我们爱某个人的同时也会恨他们,我们做过后悔的事情必然预期会付出代价,虽然我们很多时候都希望自己侥幸能够躲过清算,躲过付出伤害和痛苦的代价,实际上是不可能的。这段话并不是我说的,但我很认同,你的看法呢?”
“我,我后来又和乔娜见过两次。但是,但是再也找不到第一次的感觉,甚至第二次还失去了做男人的力量。我甚至借口出差去外市医院的男科看病,但没有用。医生宣布我可能永久不能恢复男性功能的那天,我看到街头的路人对着我指指点点,我才发现,我两只耳朵都失踪了。另外,还经常梦见我的耳朵被割掉,伤口血淋淋地不愈合。”
“明白。你的耳朵也许能找回来,也许不能,全看你自己。也许,现在它们正在某个地方看着你,也许它们已经放弃回归的希望。一切在于你的选择。很多时候,人的选择,决定了一切结果。关键在这棵树,看你怎么处理。”我用极慢的口吻交待,让他能记得清楚。
“选择?树?”萧红卫不解地望着我,我也不能说得太多,只告诉他,“除此之外,再来找我心理咨询十次。”
“我该怎么选择?”他再次拉住我衣袖追问。
“生活总是要继续的”,我意味深长的说,“迷人的事物还多着呢。人来世上走一遭,是得享受,是得经受诱惑的考验,但也并不是专为遭罪受苦而来的,哈哈。一切都要凭你的本心,做出选择,然后承担后果。”我不再和他多说,我得急着回去,用心血浇灌豆荚耳朵们,毕竟,他们是这宇宙的精华,一切正能量的、负能量的、干净的、肮脏的代谢和微小循环都得靠它们接收、传导、滤过、净化、整治以及圆融。
6
过了几天,萧红卫的电话给我,“吴医生,我把阳台外大树的枝枝蔓蔓全砍掉了,只留下笔直的树干,我用最好的防虫布包裹树身,为它除虫,希望它温暖安然地度过冬天。我昨晚摸到我失去耳朵的地方又重新发芽了,您说它们会不会再长出来?对了,下周的心理咨询时间,麻烦您为我预留一下。感谢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