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射

      又是这家快餐厅,这是萧芒和傅清第三次来了。萧芒只觉得约个朋友一起吃饭是愉快的事,至于傅清如何看待这份感情,萧芒并不关心。在一种关系中,人总是扮演不同的角色。这次萧芒格外轻松,因为傅清似乎有说不完的话题可以提。人一说话,折射就开始了。

      萧芒今天的心情不错,等待食物上桌的烦躁似乎也消失的无影无踪。萧芒素来讨厌这段时间的等待,傅清曾经就这点回忆过自己的高中生活:“虽然我讨厌我妈很多地方,但是高中的时候她真的把我照顾得无微不至。我身体不好,经常要喝中药、花茶什么的调理,我妈每天给我泡好茉莉啊什么的花茶,我提着水壶直接去学校就好了。”萧芒若有所感,一个人真的很难摆脱过去生活的影响。她想起在离开家到异地上大学之前的生活,是每天到家时桌上可以已经摆满饭菜。虽然萧芒不会以为这种待遇理所当然,但那种觉悟几乎可以说是假的,只不过像映在纸面的光斑,连痕迹都不能留下。第一次冲击这虚假觉悟的事件是萧芒在放学路上偶遇英语老师,攀谈中得知这位女老师要先去买菜,再赶回家给上小学的女儿做午饭。萧芒听了居然没懂似的,接着问了一句:“你下班后才开始做饭?”那女老师缩着下巴,投下一个仿佛用嘴唇堵住话语的笑,就小鸟一样飞到马路那边去了。思想的速度很快,萧芒回想这些只用了一瞬间,但依旧饱尝当初充沛的感情。这些回忆让萧芒越来越深刻地明白,一切都有源可循,过去的经历像水一样温润地磨着你,只要你一开始回想,就会听到水流动的声音。萧芒就把思考断在这里,那时傅清也顺着自己的思路让话题流转,说不清到底是谁配合谁,但萧芒觉得这并不是因为两人默契或合拍。生活中这种操作支配的神秘力量不是很多的吗?眼下,傅清又谈起自己的母亲。

      萧芒真希望今天的话题仅限于家庭,出于某种原因,萧芒并不愿意跟傅清多谈,就像她知道最终会不欢而散一样。“我恨我妈。”傅清轻轻地说,“她也知道我恨她。”萧芒默默地听着,似乎无动于衷。而傅清突然放轻声音并不显得突兀,反倒十分自然,好像这才是她原本的嗓音。“她太强势了,从来不会觉得我是个需要关爱的小女孩。”萧芒想,大多数人的倾诉未必需要一个真实存在的对象,只不过他们觉得这样才合适而已。她现在难道不是在自言自语吗?“不过在我小时候我妈对我很好……”傅清经常像这样把自己引入回忆,她还在说着,可萧芒听到这里失去了兴趣,自然地移开眼神,好像那只是一种无伤大雅的习惯。她知道傅清不过是想倾诉而已,其性质是抱怨。她的恨也是虚假的,因为她没有过更强烈的憎恶,所以便以为那就是恨了。傅清的倾诉又补充了使这“恨”不足为信的另一个理由,她纠正道,准确来说这情感应该称为“又敬又怕。”这时,老板端上了披萨。又是一个恰到好处的节点,萧芒愉快地想。

      “先吃吧。”萧芒笑着说,率先动了刀叉,先往傅清的盘子里盛了一块披萨,然后便照顾自己吃起来。傅清含笑道谢,也安静地咀嚼起食物来,安静落在两人之间。傅清多想依赖眼前这个人呀,可萧芒总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尤其是在她沉默的时候。她自己知道吗?傅清有些食不知味,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而萧芒则大快朵颐。傅清想,萧芒并不是真的觉得这披萨有多美味,甚至所有的食物在她眼中都没有什么不同,食物就是食物而已,但她似乎非常喜欢吃东西。那么,谈话也仅是谈话而已,是萧芒配合自己在饭前的闲谈,是这样吗?傅清不是没有察觉萧芒的冷淡,她似乎在吃饱之后就对一切失去了兴趣,并且会立即建议回去小睡,毫不理会自己失落的表情和没来得及说完的话。萧芒怎么会看不到呢,她只是不理会罢了。可傅清还是想依赖她,傅清从某些折射的角度看到了萧芒内在的力量。

      “人最终会变成自己讨厌的那种人。”傅清还是开口打破了沉默,依旧用那种轻轻的声音。萧芒几乎要忘了自己对面还坐着一个人,以至于听到傅清的声音时显得略迷茫,但她立即巧妙地掩饰过去,做出思考的样子来。傅清垂下目光,用右手抚了抚自己的发梢(那尚未齐肩的短发因为长期饮食不规律以及消化不良而干枯发黄)接着说:“就像我讨厌我妈那么不负责任的教育方式,我现在也是个不想承担责任的人。”说着,又将右手手心朝下举起来端详,她单薄的脊背这时无意识地挺直,萧芒几乎要透过这动作和气质看到一个绾发的贵妇来。萧芒觉得傅清现在并不知道自己的样子,有多少人能看到自己呢。“家庭没能给你安全感。”萧芒点头说,一边从老板手里接过陆续出炉的食物,一边在心中对傅清特别明显的依赖倾向做了解释,所以移情于外吗?可是萧芒讨厌被奶猫依赖,也并不认为自己会成为自己讨厌的那种人。傅清转而又高兴地谈起初高中的交心好友,她整张脸都因为想起那些人而明亮起来,声音随之提高而娇柔,不自觉地换成好像在他们身边般的放松的姿态,甚至还喵喵地叫了两声。“这次是真把自己当成奶猫了。”萧芒尽力克制着不要让厌恶从脸上显出来,很怕傅清接下来把撒娇对象转成自己,果然――“喵――”“别对我撒娇。”萧芒头也没抬地说。“啊,好过分……”傅清识趣地打住话头,用刀叉切起盘子里的食物。她的早慧和敏感似乎与生俱来,后天又饱读古诗词,所以她其实并不像她自以为的那么平凡普通。但这些修养轻易会被起伏的情绪遮盖,尤其是在她感到开心的时候。萧芒式的直接冷淡是傅生平所遇的头一遭,乍被打断的愕然甚至压过了伤心和失落。现在萧芒也适应了傅清这种来回正反讲述的思路,首先直观强烈的痛苦是无法忘记的,但生活中又有很多灿烂温暖的人和回忆,大概是这样吧。萧芒其实很诧异,因为假如把傅清算作一个有伤痕的人,那么她现在还保留着孩童的纯真稚嫩就很不可解,即使她一路遇到了很多足以照亮她的人。而反过来说,就算她因为敏感脆弱而承受了比平常人更多的痛苦,至今却还没有把内心的纯真丢失殆尽,则是有其他人为她承担了痛苦并给她幸福。如果后者的推理更有说服力,那傅清就是根本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麻烦的是,傅清跳不出自己的思维链,她的心一直在呼救。但萧芒也无法因此把傅清归于“无病呻吟”之流,有些人的绝望和快乐都是真的,两者并行不悖――她和自己一样,但更极端。该说她用情太深,还是不够聪明?萧芒抬头看了看安静地吃着东西的傅清,她还是心情很好的样子。察觉到萧芒的视线,傅清像对上暗号似的冲萧芒笑。萧芒心里软了一下,接着又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了,可是又好像无动于衷,仿佛刚才的触动是幻觉。

      “我没有什么想保护的人。”萧芒像是解释似的开了口,心里想着身处邻城的好友陈冰河,想起她无数的泪和笑,想起两人的过往。说出这句话时,萧芒对冰河没有歉意,她知道冰河一定懂得这句话的含义,这就是陈冰河与这个世界上所有人的区别。她又想起了自己混乱的青春时代,那些往她身上留下痕迹的男女老少如今个个都在山水之外,而余留下的彩色的感情涂抹出现在的萧芒。傅清听着,可是并没有等来萧芒的解释,萧只把话锋一转,讲了些同学的故事――那些被亲情逼出正常生活轨道的同龄人的故事。傅清懂得萧芒的意思,但萧芒封住了她的一个出口。

      是夏天,室内蜂蜜色的光线把人笼罩其中。傅清看着眼前烹调好的食物,突然觉得人们也时刻在翻滚挪动,可是挣不掉逃不脱,永远在生活中苦苦煎熬。又想起了路化,那个说好要和自己相互麻烦着,热热闹闹过完一生的朋友。路化说她喜欢尘世,那萧芒呢,她为谁而超脱?萧芒听不到傅清内心的叹息,她似乎在讲述过程中意外地起了冲动,想把傅清拉到她认为正确的方向上来,纠正意味甚浓。萧芒最后说:“可你什么都没有经历过。”这时萧芒仿佛才从失控中惊醒,并且在自己的话里不动声色的眩晕了好一会儿。她想,大概是傅清的清醒又懦弱激怒了自己,所以自己的潜意识把这微弱的愤怒加工成了过来人式的说教,刻薄地去敲打傅清。萧芒默默地反省着,心说一不小心又把冰河以外的人扔在自己身后了。而傅清沉静倾听的态度更使萧芒意识到自己的反常。真的只是反常而已吗?这股冷漠自私仿佛从萧芒内心一点点渗出来,不管傅清有没有察觉,萧芒在一瞬间想要把这一点明明白白地告诉她,用最冷静的语气。可是一瞬过后,萧芒觉得要解释自己的思维链太麻烦了,解释往往需要其他更多的解释来解释,索性就闭嘴了,同时暗自好笑,在她看来,通常开导别人的人在价值观上也是畸形的,只不过大家的痛点不在一个地方罢了,谁也不比谁好得到哪去。这时傅清接过这堪堪停落的话尾,在一个让萧芒觉得非常适时的时间点开口了,为今天的谈话做了一个正式的了结:“是啊,这样看来我还是很幸福的。”随后两人相视而笑,各自心怀鬼胎。近在咫尺又如何?人们依然无法找到那个合适的折射角度而可以互相理解,而这与真诚无关。

      屋外,夏天已经过去一半了。

                                              2017.6.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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