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红楼梦》第二十三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 牡丹亭艳曲警芳心》中有宝玉所作的几首即事诗,《春夜即事》、《夏夜即事》、《秋夜即事》和《冬夜即事》。
因为有这样几首诗,一些势力人见是荣府十二三岁的公子作的,就录出来到处称颂。
同样,也有一些轻浮子弟,爱上那风骚妖艳之句,就写在扇头壁上,不时吟哦赏赞。
当然,也有来寻诗觅字,倩画求题的。
不过这样以后也让宝玉得了意。
其实,论才学的话,黛玉宝钗一干人甚至可以说远在宝玉之上,只是那时候闺中女孩儿的诗作是不好流传在外头的,因此她们反而遵从“女子无才便是德”为贤。
这四首即事诗的写作背景是宝玉进了大观园以后的。
他自进园以来,心满意足,每日只和姊妹丫头们厮混在一处,感到好不快活,因此也有这些闲情雅致。
且来看第一首《春夜即事》:
霞绡云幄任铺陈,隔巷蟆更听未真。枕上轻寒窗外雨,眼前春色梦中人。
盈盈烛泪因谁泣,点点花愁为我嗔。自是小鬟娇懒惯,拥衾不耐笑言频。
“霞绡云幄任铺陈,隔巷蟆更听未真”。
“霞绡(xiāo)”指“艳丽轻软的丝织物”,这里是指“被子”。
当然在诗文里也有的时候会用“霞绡”来形容景物是“像薄绸一样的红霞”。
“云幄”在这里就是指“轻柔飘洒似云雾的帐子”。
“蟆(má )更”就是“虾(há ) 蟆更”的简称。(“虾蟆”旧同“蛤蟆”)
在这里就是“ 击木柝(tuò)警夜”的意思,因为击柝声似虾蟆叫,所以这么说。
简单点讲就是“夜里打梆子报时的声音”。
不过说到打更的声音,我能想到的倒不是“击柝声似虾蟆叫”,而是“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我)任凭屋子里艳丽轻软的被子和轻柔飘洒的帐子铺在那里,隔着巷子听夜里打梆子报时的声音听不真切。
这大概是宝玉晚上没有睡觉,所以在那里沉思吧。
那么为什么睡不着呢?此情此景又在想什么呢?
“枕上轻寒窗外雨,眼前春色梦中人”。
我认为“眼前春色”可以有两种解释,一种是“宝玉的那些姐姐妹妹和丫鬟们”,另一种就专门指“黛玉”。
第一种解释:
我睡在枕头上,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感到微微有些寒冷,那些姐姐妹妹和丫鬟们虽然天天都在身边,(但这热闹到头来又能有多久呢?)最后都会成为一场幻梦中人。
或许他想起了游历太虚幻境的事情,那时候他在可卿房里睡着了,结果就梦见被警幻仙姑带着翻阅了很多女子的判词册子。
甚至是遇见了那个“鲜妍妩媚有似宝钗,袅娜风流又如黛玉”,乳名兼美,字可卿的女子。
只是当梦醒来,发现一切都是虚幻。
或许他再想起就不免感叹一句“眼前春色梦中人”了吧。
而且在《红楼梦》第二十一回《贤袭人娇嗔箴宝玉 俏平儿软语救贾琏》中,宝玉在看至《南华经》(即《庄子》)外篇《胠箧》一则时,提笔续过这么一段话:
“焚花散麝,而闺阁始人含其劝矣,戕宝钗之仙姿,灰黛玉之灵窍,丧减情意,而闺阁之美恶始相类矣。彼含其劝,则无参商之虞矣,戕其仙姿,无恋爱之心矣,灰其灵窍,无才思之情矣。彼钗,玉,花,麝者,皆张其罗而穴其隧,所以迷眩缠陷天下者也。”
参shēn商之虞:比喻人分离不得见面的忧虑;比喻有不和睦的可能。
虽然这段话是在他看书意趣洋洋,逞着酒兴写的,但细想想这日后走的走,散的散的悲剧,果真也是“眼前春色梦中人”,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细想想倒也令人泫然泪下。
第二种解释:
这“梦中人”就是指黛玉。
在《红楼梦》第三十二回《诉肺腑心迷活宝玉 含耻辱情烈死金钏》中,宝玉错把袭人当成已经走了的黛玉,竟然一把拉住说出了心事:
“好妹妹,我的这心事,从来也不敢说,今儿我大胆说出来,死也甘心。我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在这里,又不敢告诉人,只好掩着。只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
所以他的“梦中情人”可能就特指黛玉。
其实这个“眼前春色梦中人”照着第一种解释“即便现在看得见摸得着,但最后还是成了‘镜中花,水中月’”是一种理解。
但不那么伤感解释的话,字面意思也可以理解成“不仅在白天可以朝夕相处,晚上在梦里还能出现”。
不过这个解释我认为还是特定给黛玉比较好。
因为无论宝玉和其他女孩子多么亲近,她在他心中应该是有一个特殊的,不同于他人的位置的。
黛玉和他是心意相通的,但若要是真的听见他的这番发自肺腑之言,怕也是五味杂陈吧。
“盈盈烛泪因谁泣,点点花愁为我嗔”。
这蜡烛燃烧流下的清澈的烛泪是在为了谁哭泣?花儿的点点幽怨也在怪罪我。
我个人觉得这主要在写他和黛玉之间的情绪和矛盾。
“盈盈”有“清澈”的意思,如果说看到“烛泪”能想起总是哭泣的林妹妹的话,那他应该知道林妹妹的眼泪是“清澈”的,因为林妹妹的心是干净的,对他的爱是不带有任何世俗功利成分的。
如果要说前世,那便是为了报恩;若要说是今世,那便是认你作了一个知己。
如果不在乎,那也牵动不了情绪。
如果能牵动得了情绪的,那便是在乎的。
他是看到林妹妹葬花的,也是听到那首《葬花吟》的,而且素来他也知妹妹惜花爱花。
林妹妹本身就是一朵娇花,泪光点点的眼神里似乎总是带着哀怨和忧愁,总是自怜自伤。
但实际上这“泣”和“嗔”的对象也不一定只是宝玉,因为林妹妹本身也会伤感双亡的父母、寄人篱下的痛苦以及别人不理解自己之类。
“自是小鬟娇懒惯,拥衾不耐笑言频”。
这句话应该是由沉思转入现实了。
宝玉看到身旁娇气懒散惯了的小丫头抱着被子不能忍受一阵阵频繁的笑声。
宝玉说他的丫鬟懒撒娇惯,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他跟她们关系走得近导致的,所以很多时候就很没有主仆之分。
不过从宝玉刚刚还在想“盈盈烛泪因谁泣,点点花愁为我嗔”这件事情上,我认为那笑声应该是他听到的。
因为现在虽然是在夜里,但宝玉如果不睡觉,很有可能他身边的大大小小的丫鬟还要留几个伺候他,保不准要端茶送水,铺纸研墨的。
可能这个小丫鬟是困了想睡,但总是被笑声吵醒。
那个笑声可能是宝玉房里的,也可能是外面传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