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信步走在辋川的山谷中,举目望去,悬崖峭壁中喷涌而出的泉水,经阳光照射,如同黄金的碎屑,飘飘洒洒而下......
王维忽然来了灵感,笑着对一旁的裴迪说:此景称之为“金屑泉”,如何?
裴迪连连称是。
快步走近金屑泉,喝下凛冽甘甜的泉水,王维身心愉悦,恍惚间,转瞬过了一千年,自己已然飘飘欲仙......钟磬齐鸣,云雾缭绕,王维乘坐着描龙绣凤的车辇,在众多神仙仪仗的护卫下,浩浩荡荡地去朝拜玉皇大帝......
被裴迪从梦幻中拉回现实,王维依旧兴致盎然,一首《金屑泉》,脱口而出。
诗曰:
日饮金屑泉,少当千馀岁。
翠凤翊文螭,羽节朝玉帝。
“金屑泉”,被称为“辋川二十景”之一。
在《辋川集》中,《金屑泉》诗,排序第十四。
那么,问题来了:“金屑泉”到底在哪儿?
千百年来,无数的“辋川文化迷”,似乎一直在寻找,孜孜以求。
王维的这首《金屑泉》,显然依旧是“务虚”,只是展开想象、抒发情感而已。
我们还是依照过往经验,试着从写诗喜欢“务实”的裴迪诗中,去寻找线索。
裴迪的同咏《金屑泉》,诗曰:
潆渟澹不流,金碧如可拾。
迎晨含素华,独往事朝汲。
相对于王维的同题诗,裴迪的诗难懂一些。
潆渟,音“营亭”。《集韵》:“潆,水回貌。水止曰渟。”
“澹”,《广雅·释诂》:“澹,静也。”
素华:水的精华。《广雅·释诂》:“素,本也。”
以此注释做基础,再来理解裴迪的诗意。
前两句说:这可是一眼很美丽的泉喔,泉水在阳光照射下,宛如有无数金屑,在水面荡漾,似乎伸手就能捞出几片。
后面两句,则是有点“炫耀”的嫌疑:我(裴迪)每天清晨起来,都要去这眼泉里取水,是走着去的喔。
显然,“金屑泉”,就在裴迪的居所附近。
那么,裴迪的居所在哪儿呢?
回头去翻看裴迪的诗《北垞》,里面就有答案。
裴迪《北垞》诗曰:
南山北垞下,结宇临欹湖。
每欲采樵去,扁舟出菰蒲。
诗的意思是说啊:我在辋川南山侧的北垞下面,建了一座房屋,这个地儿啊,邻近欹湖。
唐代时辋川,四面青山如围,中间是一面方圆十里的欹湖,加上峪口相对比较封闭,堪称离长安最近的一处“世外桃源”。
通过《辋川集》得知,“欹湖”正是王维、裴迪他们,喜欢泛舟赋诗、迎来送往的重要景点。
但奇怪的是,欹湖在后来辋川众多诗人的笔下,却再也没有出现过。
比如,较为著名的诗人李端(743-782),在其《雨后游辋川》的诗里,对辋川作了全景式描写,提到了村墅、泉井和长着花草的田野,却没有关于欹湖的“只言片语”。
这似乎说明,欹湖很有可能,在他“畅游”之前,已不存在了。
人们有理由相信:王维去世后一二十年,欹湖可能因地震而消失。
查阅历代县志可知,唐大历六年(771)四月,蓝田“地大震,有声如雷,蓝田山裂水出。”
专家据此推测,地震导致了地理形态改变,从而使王维诗中的欹湖,在很短时间内彻底消失。
按照经验,以裴迪住处为坐标,可以找到“金屑泉”。
后人依据此推理,确实“如愿以偿”。
2020年10月21日,“陕西文物探探探”栏目,组团奔赴蓝田辋川,实地探寻王维隐居地,希望有所发现。
这个项目,由蓝田王维文化研究会会长张效东、西北大学古代文学教研室讲师陶成涛领衔执行。据说,近150万网友通过视频直播,观看了这次实地探访。
这次“文化探访之旅”,当然很有意义。
北垞,是辋川北边一个小土丘。“金屑泉”应该离北垞不远。
裴迪诗里说的南山,现在还在原地。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这里曾是蓝田县办水泥厂原址,紧挨着欹湖遗址。
遗憾的是,呈现在镜头前的是:土坡、乱草丛、小干沟......美丽的“金屑泉”,不见踪影。
多方询问当地老乡,得知:几十年前,这里的确有一眼很大的泉。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修建水泥厂时,这眼“泉”,被改造成了蓄水池,供厂区员工生活饮用。现在,此“泉”被埋在地底下。
一位名为“黄小黄走陕西”的网友,钻门缝、趟荆棘,闯入废弃工厂,好不容易,终于找到了王维笔下的“秦岭神泉”!
只是现实太残酷:浪漫的“金屑泉”,变成了丑陋的蓄水池……
呜呼,哀哉!
这位网友在极度沮丧之余,还是贴出了“考察”结果——
“金屑泉”遗址地点:蓝田县辋川镇闫家村向南300米,蓝田县水泥厂(已停工)内山坡上。
事已至此,我们又能责备谁呢?
千年过去,天灾人祸,许多美好被“碾碎”,一点、一点......岁月无情,时光湮没了太多“东西”。
好在,文章似碑,久久伫立。
没有了远方,毕竟,还有诗!
有学者统计过,王维诗歌作品中,带“泉”字的,有31首。
王维不仅通过清泉“洗涤灵魂”,更把自己悄悄地“隐”于其中,使之成为心灵的栖息地。
以“泉”入诗,既言志、抒情,更显本心、禅趣:
“野花愁对客,泉水咽迎人。”(《过沈居士山居哭之》)
“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过香积寺》)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山居秋暝》)
“掷山移巨石,咒岭出飞泉。”(《游悟真寺》)
更耐人寻味的是,王维在写给玉真公主的诗中,吟出佳句“谷静泉逾响,山深日易斜。”(《奉和圣制幸玉真公主山庄因题石壁十韵之作应制》)
以幽谷的静谧,来突出泉水的声响,融声入诗,极具禅悦。
中国当代著名哲学家李泽厚(1930-2021)说:“它(禅宗)所追求的那种淡远心境和瞬间永恒,经常假借大自然来使人感受和领悟。”
此语用在“诗佛”王维身上,妙极。
在中国历史上,若说到“泉”及“名泉”排名,“茶圣”陆羽似乎无法回避。
相对于王维,陆羽当然属于“后生”,晚了个三十多年吧。
陆羽(733-804 ) ,以嗜茶著称, 撰写了世界第一部研究茶叶专著《茶经》。
谈到“泡茶”,离不开“泉水”。
陆羽在《茶经》中说:“水以山泉为上,江河中,井水为下。”
陆羽遍游大唐的名山大川,品尝各地的碧水清泉,按冲出茶水的美味程度,将泉水排了名次,确认庐山的谷帘泉为“天下第一泉”,江苏无锡的惠山泉为“天下第二泉”,湖北蕲水兰溪泉第三……这便有了“天下十大名泉”。
陆羽其实是挺有佛缘的。
据《新唐书》和《唐才子传》记载,陆羽因其相貌丑陋而成为弃儿,被遗弃于唐开元二十一年(733),不知其父母是何许人。后被龙盖寺住持僧智积禅师,在竟陵(湖北天门县)西门外西湖之滨拾得,并收养。
陆羽在黄卷青灯、钟鼓“梵音”中,学文识字,习诵佛经,还学会了制茶、煮茶等技艺。
陆羽虽处佛门净土,却并不愿意削发为僧,似乎肩负着另外一个“重大使命”。
陆羽十二岁时,到了一个戏班子里学演戏,作了优伶。南来北往,见识大增,犹不忘“煮茶品茗”,直到遇到著名文士崔国辅。
唐天宝十一年(752),礼部郎中崔国辅被贬为竟陵司马。因缘和合,与陆羽相识,一见如故。
两人常一起出游,品茶鉴水,谈诗论文。
简单说说崔国辅其人。唐开元十四年(726),崔国辅中进士,与储光羲、綦毋潜同榜。
这两个人,与王维可是交往颇深喔。
在盛唐诗人中,崔国辅以五言绝句著名,应该与王维互为仰慕。
明代的高棅在《唐诗品汇》中,认为:于五绝一体,以崔国辅与李白、王维、孟浩然并列为“正宗”。
据说,崔国辅对杜甫有“知遇之恩”。
唐天宝十载(751),杜甫献《三大礼赋》以求进身,唐玄宗诏试文章,崔国辅以集贤学士为试官,对杜甫深加赞赏。
为此,杜甫在《奉留赠集贤院崔、于二学士》诗中说:“欲整还乡斾,长怀禁掖垣,谬称三赋在,难述二公恩”。
乐于提携后生的崔国辅,对陆羽当然是影响颇深。
“茶圣”陆羽,无缘结识“诗佛”王维;当然,也没有机会,品鉴辋川的“金屑泉”。
这些是题外话,言归正传。
营造“辋川别业”,对于王维,其实就是一个“净心”的过程。
显然,王维是在用心灵,创造一个人格化的山水田园。
辋川二十景,使王维摆脱了尘世之累,其生活态度、审美眼光,逐步趋向自然安静淡泊。
鹿柴、柳浪、金屑泉......
现当代著名美学家朱光潜(1897 -1986)认为:“陶潜以后,中国诗人受佛教影响最深并且成就最大的要数谢灵运、王维和苏轼三人。他们的诗专说佛理的极少,但处处都流露一种禅趣。”
的确,在中国文人雅士的骨子里,儒家“兼济天下”与“独善其身”兼容互补。
崇尚自然美、追求淡泊宁静,这只是王维与现实世界保持距离的有效方式,并不一定表明其拒绝、排斥“人间烟火”。
王维“物我相融”的顿悟,其实是为了“蜕变”回归。久而久之,终于尘尽光生,照见山花万朵。
有鉴于此,王维坦言:面对人间烟火,何必死守那副“防毒面具”!
若问“金屑”这汪泉,究竟在何方?
其实,就在写诗的那一刻,“金屑泉”就一直流淌在王维的心里,永远是那么澄澈,在诗中永恒。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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