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螃蟹是一件关乎胆识的事情。别看螃蟹坚甲硬铠、横行霸道,真在水里擒它是轻松的,绝不要去考虑它的钳子,不要去分析它身上的弱点,只消浑水摸鱼一般的尽管用手掌去握、去抓、去拿。如同一张网倏地把人吊起来,手从四面八方把螃蟹拿住,它就自然采取守势,弓了钳子,缩了爪子,砣在一块被你捏在手掌心动弹不得。日常里看人捏了螃蟹的屁股或者后背盖儿,螃蟹在那里张牙舞爪也莫能奈何,是显摆和捉弄,真在河里捉它,是没有机会和时间去捏它的屁股后背的。
这种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捉法是娃娃的捉法。那时的河沟也有周期,开了春入了夏,分不同的时段有不同的热闹。早间或傍晚太阳不烈,会有赶鸭人吆喝着一大群鸭子在水里趟过。他一般是一个人就够了,多半戴着斗笠,着了蓑衣,手里持一根带软软尖稍的长竹子,在河坎上轰着鸭子走,裤腿虽多半也是挽着,却不用下到河里去。鸭子嘎嘎嘎地埋头觅食,水浅的用嘴滤,水深些就把屁股留在水面把脖子伸进水里撺掇,内中有几只往年带头的老鸭,领着今年刚换绒的稚鸭,慢慢逆流而上。这些赶鸭人多半在附近都搭有临时的棚子,棚子边围着露天鸭圈,夜里了就把鸭群赶回住地,还会就近买了谷米饲料喂养鸭子。他们所带的家当除了被子等睡的和锅灶等吃的外很少,以便过一段时间后再举家赶着鸭群迁养到河流的下段。到了周六日,或者夏日天长、傍晚放学的档口,就有孩子寻了各种的借口瞒了家里的大人溜出去,三五结群到沟里水坝蓄水的地方洗澡游泳去,照例一路就捉蟹捞鱼。
河沟里捞鱼多用竹编的铲状簸箕,很多时候在河边就有,自是前几日别的孩子用完了抛在河边,可以捡来再用。沿着岸边长有水草的地方撮过去,也不用管有没有看到鱼,只是那么一顿一顿地撮,提起来总会有惊喜。有那种瘦得只有眼睛的小鱼仔,卡在簸箕的缝隙里蹦达;有那种大一些的匾鱼儿,小小的嘴薄薄的身子,簸箕一提起来水没了脊它们不能竖着游,开始横着跳,显得白花花的煞是大;还可能会有一些长条儿的小青鱼,愣头愣脑,好像没有刷牙洗脸,不明就里自己怎么就进了簸箕里。不论怎样的鱼,当它惊慌着急拨剌得欢时,总是能用银白的鱼鳞把太阳晃得明光耀眼的亮堂,让稚童的心咚咚的跳。如果偶尔捞了一条粗粗的泥鳅,或者一尾结实的鲫鱼,它们拨得水花能溅湿娃娃的脸,还可以让那小簸箕嗦嗦嗦地斗晃,不论是重又跳回了河里,还是被倒入阔口的玻璃罐子里、透明的塑料袋子里,都可以惹得哇哇一阵阵的尖叫。要是寻不见簸箕这样的工具,那些鱼儿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像一种在河床生活的麻灰色的麻鱼婆,你看到它了,靠近它了,手还没有捧过去,它一甩尾便不见了,只余一团混浊散开来。
捉螃蟹就不需要这些工具。也要逆流而上,这样搬开河底的石块惹出的浑水顺流而下,不会障了视线。挪开一块石头,手就伸到下面摸索,混混的都是软泥就作罢,旋又寻一块石头,就水的浮力轻轻掀起,另一只手再探进去。那些水流较急,石块较碎的地方,都只能摸到小螃蟹,大个儿的须到深一些的洄水处大石头下。这时候裤腿挽得高到腿根里去也不济事了,往往都已湿透,却也不予理会,或者索性脱得只剩一条裤衩儿。而胳膊又不及腿长,摸着摸着,耳朵脸都贴着水了。又或者一块石头实在太重,掀开一半儿,摸着一只大蟹的腿儿,又砸了下去,总是不无遗憾却乐此不疲。还在一些岸边的石块罅隙里也藏着大蟹。有些石罅延进岸里有不小的空间,河水稍微的起伏淌进,便会在里头荡出回响来,有咚咚咚的响,有嘡嘡嘡的响,里面还黑黑阴凉,孩童不敢莽撞去掏,怕有蛇。浅近点的石缝里,一些泥岸的深洞里,也会藏着蟹。它们白日里或蜷在里面,但又有很强的领地意识,你用一根坚实的草茎探进去,它们就用钳子夹,力道用好了能把它们拖出来擒住。但多半都死死挤在缝穴里,胳膊肘子淤青了也够不着劲,就只好作罢。
娃娃捞鱼捉蟹纯为了玩,但如为了吃也能有斩获。我印象里有一次就和大人一起去了一条大一些的河里,记不真切是否在秋蟹正肥时,在有落差石块多的河段,碰到很盛的螃蟹,和如今的大闸蟹一般模样,只是小了很多,螯上也没毛。几乎搬开一块石头就有一只,最后捉了不少,炸炒了两锅菜。孩子捉的蟹鱼虾米,要么回家用个盆子养着每日里蹲在那看,要么在个封闭的小空间里把它们闷死掉了,要么最后还倒进河里。也有把螃蟹在岸边观察它的四瓣嘴吐沫沫的,然后一只一只掰下八只脚来,再剥开背盖儿看有没有像小学课文里说的住着法海和尚,最后就摆在河岸的石头上喂了鸟。尤其是在捉一只大蟹,或摆弄它时,不慎被大钳子把手指头夹流了血,那娃娃更有天经地义的理由报仇雪恨了。可以把蟹的两个大作案工具扭下来,然后咯嘣咯嘣地生吃掉,看它还夹不夹人。那时大人还说生吃蟹钳可以治流鼻血,这也成为娃娃掰蟹钳的理由,吃着还有一丝咸味。这样的场合往往就吃一只钳子,给蟹留一只,被折断的那只钳子一段时间后还可以长出来。有时捉到的螃蟹钳子一只大一只小,小的兴许就是断钳新长的。玩的久了,也能捉到圆腹腔下揽了很多仔蟹的母螃蟹,那些小家伙可以爬到母亲背上再钻回去,或者刚换了壳的螃蟹,软趴趴的没有一点攻击性,多半能博得同情,玩一玩再放回河里去。
而我们也从没有把那些小蟹小鱼捉绝过。一排排的鸭子嘴大军滤过,一队又一队的淘气娃娃大军趟过,还会有翠鸟、有鹭鹮。尤其是夏天的洪水那么摧枯拉朽地横扫,大旱时又把河水烘得只剩一条线,娃娃们在浅水里变本加厉地去捉,去捞。但只要水再回来,再流起来,那些鱼呀,蟹呀,不知又从什么地方钻出来,娃娃们就又可以去捉鱼扒蟹了。(2018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