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卷·第六章】内外

第六章 内外


骆君安第三次端起了茶杯,还没品到,便听到厅外有人朗声告罪。

“失礼,失礼。惭愧,惭愧。某既来迟,认打认罚。”声音清脆,洛音纯正,于听众也算得享受。

告罪声后,便是小厮们的脚步声,两个小厮提着灯笼碎步引路,一个身着绫罗,外罩熊袍的美髯公大步跟随,步入厅中那一刻,便是自诩风流的骆君安也得赞一声“好俊杰”。

这美髯公与世风所崇细眉明眸,面如冠玉的俏郎君不同,浓眉粗目,阔口方面,再有一副美髯,让人看去只觉得男子便当如此,便连左眉骨的短疤也成了一桩好处,让人觉得英气勃勃。

“孟文何出此言。”厅中座首的消瘦老者说完,便起身相迎。骆君安自不敢怠慢,连忙也与其他人起身迎候。

除了消瘦老者,其余人等都恭声道:“见过韩参政。”

这美髯公正是当今朝廷礼部尚书兼参知政事、临漳侯韩延守,相州临漳人,字孟文。他不惟出身相州高第韩氏,自身才具也出类拔萃,宪庙钦点其为榜眼,言左右“可备为子孙相”。因此其与右丞相史高伦的政治联盟,并非从属关系,厅中老者之外诸贤,也是领袖视之。

“见过史相公。”韩延守对其余人等不作回应,当先向厅中的消瘦老者行礼请罪。

一番寒暄,各分座次。

史高伦咳嗽两声,颇有些痛苦,身后小厮连忙抚背问安。史高伦摇着头挥了挥手,吩咐道:“某无碍,尔等且退下。”

待厅中小厮仆婢尽皆退出厅中,史高伦才端起参茶轻啜两口。厅中紫袍、锦衣则洗耳恭听。

“今日召诸公相聚,有两件事要说。”史高伦说完缓了缓,“其一,辽右不稳。西府虽拿不定消息,但最迟三月,必定交兵。春季代狄诸州县羊马孱弱,高丽人便襄助契丹与渤海遗人‘春狩’。北胡交兵,边疆不宁。朝廷收取北珠、皮、毛等物必多波折。嗯,辽右汉人也会遭殃。”

说了这许多话,史高伦便有些吃力,停下来歇了一会儿,厅中其余人则有的闭目筹谋,有的闭目恭听,有的闭目养神。

“其二,便是南海岐国之事。建武初年,狄健生便有不臣之举,只是朝廷顾念其父祖旧功,没有深究。西府传来消息,狄健生近年得寸进尺,视朝廷宽宥为放纵,屡侵公室。如今其子文泰又率军西征天方大食,西府担心南海生变,海路为兵匪遮断。国用十之四五出之于南海商路,不可不早为之备。”

史高伦又啜了一口参茶,缓缓说道:“孟文再讲讲,便共议处断。”

韩延守点头称是,随即便正色说道:“五王公[1]的使节我已召问过。只有曹国使节对岐国用兵昆仑洲表示异议。岐国使节则只说狄伯威是征讨不臣,问那天方大食如何不臣,他又说不出道理。可虑者是周、邺两国进奏使虽然不满,但没人表示反对。岐、邺、周即便同属金洲同盟,此番作态还是反常。”

韩延守说罢顿了顿,看向史高伦拱手道:“还得烦请相国请教王梓公,或许岐、邺、周别有交易也未可知。”

“嗯。”史高伦点点头,又咳嗽两声。

韩延守端坐环视厅中,继续说道:“邺、周不反对,雍使的挑拨也没有意义。与曹国不同,如今雍国在蓬莱洲还有叛乱未靖,曹国刚刚和东夷阿兹酋和议,无力阻拦岐国。若是朝廷不下旨意,狄伯威与天方大食交兵昆仑洲便无可挽回。”

厅中响起了小声的讨论。韩延守端起茶杯啜饮一口,再放下时,厅中重新安静下来。

“代狄的情势,主客司那里探不到多少。只是有些往来北境贸易的商人带来一些消息。高丽人资助契丹遗贵复国之事,云州市井已有讲闻,大概是去年十一月的事情。”韩延守说完扫视厅中,见没人发出异响,才继续说道:“可是沿边诸堡寨并未告警,西府也没有传来代狄聚兵的消息。”

韩延守说到这里一顿,史高伦则点点头:“王梓公主意未定,便是为此。”

“登州年前从辽南旅顺军已经接收四十七名辽右汉商。其余京东路各州县也各有汉商来投。以某浅见,辽右汉商对契丹遗贵复国并无信心。”韩延守说道,“南北二事如此,便共议吧。”

“某以为既然五王公不会内讧,那天方大食也无力扰乱海路,只需下旨给凌州,让虎翼第四军禁绝其战舰进入南海即可。”一名红袍官员随即说道。

“天方大食亦是朝廷属邦,不可任由岐国凌迫。五王公各谋私利,但朝廷应主持公道。岐国肆意用兵,而狄健生父子又包藏祸心,错非如今朝廷国用不足,实应出兵征讨。岐使说什么狄文泰征讨不臣,真是寡廉鲜耻。为今之计,首在正名,请朝廷明旨岐国公入京观金明池锦标;其次,使虎翼军与雍、曹二藩水军薄西岐诸郡,后令交趾、占城与真腊兵临边境,迫使狄氏父子罢兵请罪。”一个青袍官员义愤填膺。

“曲承旨此言不妥有三。天方大食仅岁首入贡,然其讲番话、行番礼、信番教而轻孔孟,与那西洲大国以西巴尼亚相类。雍、曹与以西巴尼亚在蓬莱州争锋由来已久,交兵也不止一次。若用君言,朝廷恐岁岁不得息。而亲藩入京事烦时久,只恐藩君往来道路,无暇治国理政。诸国权柄旁落他姓,非朝廷之福,亦非赵氏之福。实乃去一狄氏,而厚增其类。此不妥一也。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朝廷是汉家朝廷,往来番邦乃以利合,非以道义相交。而诸侯藩君本朝廷肱骨,义利两合,不可与番邦同日而言。大观以来成例,海外用兵本诸侯家事,朝廷不应干涉。此不妥者二也。朝廷、诸侯本赵氏一体,犹如心腹与手足,今手足指节不适,则邀人加以利刃,诚非去疾患,实伤本元。曲承旨岂不闻‘内外有别,汉番两制’?媚外而苛内,乐番而苦汉。此诚‘亲者痛而仇者快’哉。此不妥者三也。”一身锦袍的左昌荣侃侃而谈,“至于狄氏父子,宜当早为之备。朝廷体恤民力,军兵不向南,不如扶持雍、曹,离间邺、岐,使其互为牵制,待国事平靖,狄氏只能束手而已。况且,狄伯威逞兵万里之外,天时不得而知,于地利人和则皆难如意。若是一败涂地,甚至身死异域,狄健生独木难支,或可一举成擒。便是狄伯威侥幸获胜,也是师老兵疲。某以为昆仑洲之战,其胜不足以致变,败则自为鱼肉。只要海路通畅,朝廷总可从容转圜。”

“左秘丞只见其一,未见其二。”坐在曲廷钧身旁的男子说道。此人一身青衫,外罩缎袄,面目清癯,两耳外扩,于形容上并不讨喜。厅中诸人却没人轻视他,只因此人有两样绝活,一者帮亲不帮理,且能言善辩;二者书法精湛,最能以假乱真。正是人称“鬼手贺”的贺敬宰。他与曲廷钧同在枢密院做诸房副承旨,自然要相帮。

“愿闻明辅高见。”左昌荣淡笑道。

“五王公自相安,不过形格势禁。料来邺、周各有内忧,而雍、曹力拙,不能西向。大观以来,海外诸侯渐轻朝廷,皆因朝廷军兵不向南之故。诸侯固乃朝廷手足,然宣庙时军兵南北如意,则诸侯动止皆仰圣旨。朝廷使之如臂使指,何来‘诸侯家事’之说?四载以来,朝廷力行新政,正是要革除大观以来旧弊。真腊苦狄氏久矣,而雍、曹、邺、周如今皆无力用兵,其余诸侯不足虑。南海空虚如此,而狄氏又擅兴兵,正是重振朝廷法度的良机,诚乃贤臣良将用命之时。解狄氏兵伍,没其逆产,非止保岐国公一脉荣华,亦安定真腊、交趾诸国一番太平。狄氏既服,则海内咸知朝廷法度不可违,番邦诚服而增广商事。不如此无以扭转大观以来诸侯之恶习。”

“明辅之言,还是要兴兵。”左昌荣仍旧淡笑道,看的贺敬宰心里来气——小胡子翘来翘去什么意思。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狄文泰兴兵两万,远征万里之外。西岐所余兵马,不过五万之数。番兵不计,朝廷自广州发四万兵到西岐,只有数百里,有何不可?”

“不妥。”沉默许久的骆君安第四次端起茶杯,啜了一口,“国用略有余,然不足以发四万兵征战西岐。”

“哦?愿闻骆大参高见。”贺敬宰单薄的眉角跳了一下,看向骆君安说道。

“沿边堡寨、驻军、乡兵皆动不得。建武以来,军兵少有调练演习。守城御边或可,跨海击敌……”骆君安摇了摇头,“再者朝廷兵马,十停里有六停在两北,其余的在京畿与京东、西。兵贵神速,西府一旦调兵,必首选京畿禁军。而京畿禁军十有八九都是北人。北人不服水土,冒然向南调兵,只怕重蹈高庙时西南夷覆辙。若是重召南兵,一者甲具训练皆从头而起,能否克敌犹未可知;二者夜长梦多,容易被岐国往来军民获知,使彼辈以逸待劳,尤为不美。何况朝廷大观以来,军兵不向南,一朝改易,朝野上下庸者期以必胜,能者虑其易覆,争论不休,难有定策。于领兵军将绝非好意。”

“北人守北,南人守南。如此才能军兵南北如意。”贺敬宰听完骆君安的话点头说道,“这正是宣庙时的要领。不过参政担心南兵不堪战,却是多虑了。大观时裁省南兵,退役兵伍多数转做海商,命好的做了富贵员外,命硬的做了海上君子,也就是武伴当。他们往来南海诸侯和番邦,地理人情极熟。数十年繁衍至今,还有在诸侯各市镇落户营生的。朝廷若募武伴当为兵,只怕比新募南兵要痛快些。”

“实在是国用不足。”骆君安苦笑道,“前几日张子玉还索去二百万贯的河工款。武伴当不是新兵,和雇钱财少了,优者不来。若是雇上四万武伴当,只怕是没多少钱用来防备代狄了。”

“大参所言极是。国朝重两北,此祖宗故事。代狄预知辽右事而隐忍不发,必有大图谋。况且五日前棣州坠陨石,正是在城北。此必天警代狄也。辽右交兵,燕山必警。河北兵马调动,乡兵征召都需早为之备。而如今正值春播,若兴乡兵等军马,只得出钱和雇,所费亦在不少。代狄是腹心之患,而岐国狄氏不过癣疥之疾,尚有诸侯牵制,不合朝廷为此费心。”左昌荣躬身说道。

“一派胡言。”贺敬宰还没反驳,身旁的曲廷钧早已怒气勃发,拍案而起。

他怒眼圆睁,口沫飞溅:“代狄何能为也!大观间篡契丹贵主,兴兵三十万南窥中原,汉兵十万至,四战四捷。旬日间三上国书,去帝号、称臣子、献云州。何面目配称皇朝腹心之患?!乌戈修文,号称英主,其西征残辽,兵败阿木图河,贵人亡者十之五六,军民覆者十一二万;博勃英,传闻足智多谋,人称肱股良臣。其东征辽右,二十月未克一城,不得女真贼济尔哈毛之助,无能寸进。若非朝廷无意兵戈,云州何足守,漠南十二州何足平?当今之势,非朝廷忧惧代狄,实代狄忧惧朝廷。其闻辽右事而不敢调遣兵马,乃惧朝廷与辽右合兵或揣度朝廷属意辽右。辽右残辽遗贵,无能又无德,比女真诸部尚不如,代狄何必踟蹰不前。正因其国虽行教化,仍不过豺狼之性,畏威而不怀德。此皆仰赖宣庙以来祖宗积威,故代狄虽兵马百倍于残辽遗贵亦不敢先剿。天方大食虽信番教,然岁贡不绝,秋毫无犯。国中贵人讲汉话,行汉礼者不知凡几,甲戌科即有天方大食人得中,岂是西番以西巴尼亚可比?兼且天方大食地处要道,左阻西夏,右挡突厥[2],实朝廷南洋藩篱,不逊于邺、周。今狄氏自兴兵侵攻,而朝廷宽纵不能治。虽托名曰‘诸侯家事’,然何异于告天下朝廷虚实?一朝积威散去,必为胡狄所轻,今后不惟辽右不复仰中原,两北、南海亦必多事。今岁省得一千文,明朝冗费一万贯,得不偿失,此之所谓。左仲英之言,实无一字可取。”

“讲辩道理,勿做意气之争。”韩延守说完看了看左、曲二人,直到二人互相执礼告罪才放下茶杯,“是否用兵目下还谈不到。总要东西二府合议才是正理。明日史相公还要与陶相公相商,今日便只讲说道理。如今朝廷虚实,诸君自有体会。毋庸讳言,南北二事,朝廷必有所取舍。一旦用兵,建武以来的形势必将大变。”

厅中诸人纷纷点头,各自筹谋一番,用过茶点,便又说讲起来。馆阁、学士院一干清贵俊杰多半附和秘书丞左昌荣和崇政殿说书杜良辰的重北轻南之论,于西府、六部任职的一干能员强项则多半附和枢密院大食房副承旨曲廷钧和麻逸房副承旨贺敬宰的重南轻北之论。除少数人一言不发外,其余人多数赞同太常寺少卿史慎彦的持平之论,即于岐国止于申斥和禁运,虽则这禁运效用不大,却是一桩惩处诸侯的名目。而河北各地塞防如故,只在燕山府进行和雇民夫,组织乡兵训练,防止辽右兵祸过境。

骆君安心里虽然不以为然,但史慎彦的持平之论最合他的财计。无论是重南还是重北,只怕朝廷便要债台高筑,而新政以来太府寺的成绩之一就是除还旧债。况且,滥发国债有损国计,已是当今政事堂共识,相公们不愿胡闹,这持平之论便就让人中意。他悄悄看了看首座上轻咳的史高伦,再看看对面一副镇定模样的史慎彦,心里想道:宰相亦是慈父母,谁能不为子孙谋。


[1]南海十九诸侯历经二百六十年发展,逐渐有五国脱颖而出。分别是:雍王国、曹王国、邺公国、岐公国和周公国。统称为“五王公”,他们是宋朝在南海稳定统治的基石,但五王公之间也存在众多利益冲突。

[2]这里是指马穆鲁克埃及。当时埃及的高层主要是高加索人种和突厥人,被宋朝统治层认为是突厥人国家。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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