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那月的月,亘古的荒,亘古的冷。
那年那月的夜,亘古的静,亘古的空旷。
那年那月的人,在战乱中,荒草间,痛苦的挣扎着,迁徙着,呼号着。
火天觉得脑海中有云飞气走,眼前闪过一条血色的河流,大团大团的鲜血怒涌而来,漫过山谷,漫过田野,漫过河流和村庄,漫过天空和大地,流到他脚下,笼罩他全身。山呼海啸,风云变色,就这样重重叠叠,将他的全身包围在粘稠的血液中。
无法呼吸。
所有的人都死了。春草间白骨累累,在啁啾四起的虫鸣中潺潺的轻响,不是今春化冰的冬水,而是人的鲜血,的答的答,阴冷而不祥。
火天觉得自己沉浸入一个巨大而虚无的梦境,所有的色彩都被更改,世间的一切都转换了模样,这个梦美得可怕,也空洞得可怕,仿佛是小星球在作着微微的旋转向着无尽的虚空坠落,坠落……不会有尽头,然而火天乐意在这梦里,他不愿意醒来。
什么都化作了虚无,还有什么都比这更快乐。
今年的春天来得格外的贫管,春草阴阴的绿,但是,明年,被鲜血染红的大地吸收了地底下万千尸骨的养份,应该会开出漫山遍野的红杜鹃吧?
“呵呵呵……”一连串干涩的笑声,手伸起,轻轻的拭去顺着刀锋往下落的血滴,雪白的刀尖,向着阳光,明晃晃闪着锋利的锐光。
“将军,这里还有一个人。”搬埋尸体的小校跑来报告,单膝跪地,指向不远处的山坡。
山坡下,一大片被鲜血染红的黄沙,疏疏落落的生长着一些青草,上弦月挂在夜空,春草末绿,挂着几滴春露,分外的弱小可怜。
居然还会有人活着?手中的刀往后一伸,蹑手蹑脚地走下坡去。
一个麻衣上打着补丁的少年,伸开长腿坐在沙地上,低着头,手里不知在把玩着什么。
仔细一看,在他怀中一起一落的,竟然是两颗小小的白石,少年的手掌向着阳光摊开,背转,小石子就在他的手心里上下翻飞着。
把手中的刀往他眼前晃一晃,嘴里发出和和的威吓声,少年毫无反应。
将军的眼中蓦的闪过一丝杀气,挥刀斫落。
少年连眼睛也不抬,他的世界里,似乎就只有他手中的两颗小石子,其他的一切,战火,烽烟,鲜血,残骸,他似乎都看不到。
怔了一下,身经百战,杀人无数的将军突兀地笑起来,手中的刀轻轻放下拄入地上,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哈哈哈,原来是个疯子。”
双手被绳索缚着,少年跌跌撞撞地向前走,绳索的一端,却被系在跨坐在马鞍上的将军手中,白马暴躁地扬蹄,刨起一地黄沙,将军大笑着回头,望向马背后一脸茫然的少年:“走!疯子,跟爷爷进城去,哈哈哈!”
排成长列的军队,跟在将军的白马之后,缓慢而疲倦地向前移动。
有南归的大雁,自赫青色的天空中俯冲而下,落入草丛中,哀叫着,找不到归家的路。
中午时分,将军带领他的队伍,鱼贯入城。
城楼上竖起大大的白旗,不战而降。
将军的威名四方远扬,将军的暴戾令听过他名字的人浑身打颤。
道两旁跪着黑压压前来迎接将军的百姓,个个抖衣而颤,面如土色,匍伏在尘埃中,连头也不敢抬。
今天将军的心情似乎特别好,虽然对跪接他的百姓一眼也不看,却满面红光,还不时地哈哈笑着,逗着那个跟在马背后木偶似的少年。
“小子,你长这么大?从没见过这种阵仗吧?”
“哈哈哈,等会还有好酒,好肉,美人,叛军的主将会遣人送上降书,何等的威风!何等的美气!你小子见过吗?”
“要是没有遇上我,你小子说不定那天就在荒野里遇见一条野狼,喀嚓喀嚓就把你连皮带骨撕了……”
“喀嚓—喀嚓—”将军一边模仿着野兽撒扯人时的磨牙合齿声,一边哈哈地笑着。
少年只是呆呆地听着,一言不发。
人马缓缓地驰入城中,城门紧紧地关闭。
春暮的月,在云中若隐若现,带几许清寒。
军账之中,一灯如豆。
黑衣的少年,一步步走入营账中,手中捧着投降的文书,神色肃穆,黑衣黑靴黑头发,眼睛如黑珍珠般明亮。
将军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神态威严。
黑衣少年走到他身边,单膝跪地,头一低,眸光沉重,双手举过顶,呈上文书。
将军一动不动,既不看,也不接。
“你就是邺城的守将?”
“是。”
“叫什么名字?”
“郭超。”
“哈哈哈—”将军爆发出一阵大笑“邺城地小兵弱,你倒挺识时务。”
黑衣少年嘴角扭曲了一下,头深深地埋了下去,说出来的话却婉转而坚决。
“只要能保住邺城的百姓不死,郭某受辱何妨?”
“好!”将军一拍大腿,虬髯豪张,虎虎生威:“我生平还真佩服那些有血性,深明大义的好汉,就不杀你了。”大手一挥,“从今天起,你就做我的专用马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