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把毛驴从头到蹄地刷洗了一遍,毛驴凭着多年的经验断定有啥事,直到它被主人温声软语吆喝着牵出了驴圈,又把一条对折的褥子铺在了它的脊梁上,它才把悬吊着的一颗心安稳地放进了肚里。
毛驴已记不清这是第几次的一场有惊无险,又一次躲过了被屠宰的厄运实属万幸。它知道自己虽不是珍禽异畜,又缺毛少肉的被大家习惯的称作秃驴。翻肠子的杀屠匠倒也不嫌它少剽缺肉的,还一个劲地逢人便说这驴肉有多么的醇香,更是一个个吃货的最爱,一头驴倒地常常会抢买一空。所以它不怕顶着酷暑耕作,怕就怕被烹煮了。即使被烹了煮了它发誓也要在那老叫驴之后,十几年来它俩被主人强关在一个驴圈,它受够了老叫驴的欺侮。
这次肯定不会去耕地,要不主人咋这样待它?毛驴在张家呆久了倒也学会了察言观色。主人家二妹被众人簇拥着,大清早就穿红着绿的踩着凳子爬上了它的背,这阵势不是二妹大喜还会有别的?它一阵狂喜,难怪脊梁上铺了条褥子,今日自己要当一回轿夫大显身手了。它不但除去了死忧,还可出去透透气,平日里除了耕地驮田满地满洼地溜沟爬埂,闭上眼它都知道哪块地里有几道坎几条埂,它快闷死在这驴圈了。
瞧这张家嫁女,虽说也是时过境迁的地主后代,今日少了抬顶花轿的风光,也没了一行行车队的显摆,父母倒要让宝贝女儿嫁的风风火火。思来想去就找来了自家毛驴,说什么要除去陋习抛去俗套来场别具一格的婚嫁。这头毛驴在张家好有了年头虽没有业绩赫赫,也立下了不少功劳,一家人田间地头的耕作驮运全都有仗它了。它不光性子温顺耐劳,也吃的溜圆,还有一身褐色的皮毛油光发亮,犁地驮田又肯卖力,常常被庄稼汉们夸奖,主人有了它在左邻右舍的羡慕中朝出晚归惬意满怀。毛驴备受大家的关注,二妹对它更是另眼相看,添水放料的常常悉心照顾。
二妹一身大红新娘礼服,像一只凌空欲飞的火凤凰,端坐在头戴红色绸花的驴背上,好像整个世界都变的艳丽夺目。
毛驴心中十分激动,只恨前世怎么就错投了胎,转世成这驴头马面的一付尊容了呢!这么一个疼它善待它的俏二妹如今也要嫁人了,毛驴儿倍觉不爽真的不爽!可它除了“昂-昂-昂”地仰天长叹了几声又能怎么样呢。
想想今日自己驮着二妹出嫁,散散心比呆在圈里受气强多了。平日里二妹也对它多有呵护,哪像小弟动不动皮鞭侍候。还有那头老叫驴,它想起就气愤难平。庞大一个驴圈,它总不安份卧榻养息偏偏横蹬蹄子竖摆胯,侵占了自己的地盘不说,非要把一只蹄子横压在自已的肚上,害得它呼吸不畅又夜夜惊梦,稍有反抗次日的草料便被其吞食的净光寸草也不留自己,窝了多年的冤枉说不出口也不等于自己是个傻冒呀!毛驴憋了一肚子的闷气实在是无处发泄也不敢发作。
终于等到主人开门来牵它,临出圈门毛驴悄悄地腾出右蹄,照着老叫驴的后屁股冷不防来了个七寸打尾,还没等老叫驴回过神主人就随手关上了驴圈门。它跟在主人身边暗自称快,驴头高高昂起,二妹出嫁即使出苦力也真是无尚荣光的一次艳遇,天赐良机!它不趁机报复一下老叫驴那才叫一个傻呢。自己驮上二妹去人间赏玩,你个老叫驴傻呆一边凉快去吧!
毛驴的头上早被主人拴了一朵大红色的绸缎花,如花似玉的二妹娇滴滴的端坐上面,它情不自禁地抖动了几下红花自觉神气活现,这份得意哦差点就误以为自己真的化身成人了呢。
刚刚上路四只蹄子便“得得得”地撒起了欢儿,一不溜神那个嘣脆嘣脆的驴屁就像铁锅里爆炒的黄豆一个劲地炸响,直惊得牵着缰绳的小弟揪住驴尾巴边扯边骂:
“我把你这驴日的哈孙,又不是嫁你!看把你能的也没个遮拦了!放屁也不看个日子偏要选在今日放,扫兴死了快夹紧!你再放让亲戚们听见了我非拿鞭子抽死你不可,你信不!”说着还真跑到一棵酸刺树旁扯下一枝条照着驴屁股狠狠地抽打了起来,一条条血印清晰地落在了毛驴的后臀,它强忍疼痛稳住了身子,唯恐惊翻了背上的二妹。
它像听懂了小弟话似的急忙夹臀收尾,心里却异常郁闷,但为了二妹它仍低下头乖乖的往前赶路。看着二妹出嫁它也乐呵,想在二妹面前尽职尽守不曾想就放一串的响屁,屁是气何罪之有呢!挨了鞭受了责它还真有点不服气,是自己犟了还是小主人太蛮横!
人哪人,开口闭口地讲着人性,讲着文明,善念又在何处?一棍子就要置我死地而后快,谁能无过呢!我本为畜,非要强加一朵红花扮作轿夫送亲,不伦不类的搞怪作秀有谁征得了自己的默许?世间的事看来并不在于谁对谁错,重要的是谁在做,遇上一个不懂你的人,付出再多你也只是个空气。有谁看见人放了屁会被鞭笞的,那样全世界还不都被杀光了么,一样的失误怎么在另类的身上就成了必死的一个借口?
韩信一次胯下之辱,便被历代传扬称赞为足智多谋的大将军。自己终身为奴常年被驱被骑,没有劳苦功高、平日里被鞭虐倒也罢了。今日二妹大喜自己无意犯冒的忘乎了持重礼仪,小主人就非得一顿鞭刑侍候全然不念往日之辛苦。人啊人,怎么逮着个理儿就非要和一个畜牲来斗闲气呢,我有罪也不该以死相胁吧。一场恐慌实在令毛驴伤心,出力不讨好也就罢了,还是我这犟驴活该倒楣呢?人类的冷酷这次它算也领教了,没人性者看来并非只有畜牲。
毛驴想着想着就明白了许多不明之事,当初的心高气傲已没了踪影。这一刻它又想起了那只生厌的老叫驴。虽然它终日抵首与自己抢食饲料横占窝棚,没了它,这日子该会有多么的凄凉与孤单。不走一条道又岂能同甘苦共患难呢。老叫驴虽性烈独霸也只为了那一口粮草,自己也太清高的不知天高地厚了,非要挤身世间的那点破事,如今惹祸上身真是活该!还是安心屈就在那个驴圈吧,虽然那里阴暗潮湿了些,至少很安全,外面的世界再精彩,也不属于驴类的自己。
毛驴又是一声嘶叫,“昂-昂-昂”,这回它显得格外卖力又不失温柔范儿,叫声抑扬顿挫缠绵悱恻,它多想让那头老叫驴听见,因为它从小弟的咒骂里嗅出了死亡离自己已为期不远了,这样嘶叫着与老叫驴厮守的日子还能有多久,无限凄凉悄悄地袭上了毛驴的心头。
二妹幸福与否,与自已实在没有半毛钱的关系。说驴不胜怒蹄之,也是遗笑天下。就凭我这一介驴头岂敢与人类相搏击?借个胆儿只怕还是三鞭竿抽不出个驴屁来,可偏偏坏就坏在这一字之上,它迟不来早不出单单就开响在二妹的吉日良辰,天不作美判我死缓能怨得了谁。自己大概也熬不出这个冬季了,人不藏拙又扬鞭也是我路走到了尽头,回去一定要和那个同类和平共处,一行清泪无声地流下。
“你个死驴,我叫你逞能,等收完了秋忙过了这阵子,就让老爸宰了你过个大年!”小弟大声嚷着,毛驴忽地打了个冷战浑身像筛糠似地抖动了起来,得罪了少东家,老主人会轻易的饶恕自己吗,穷途末路的仓凉再次吞噬着它的身心。
走神乱想的毛驴,后腿又落下了火辣辣的几道鞭痕,它痉挛着依然奋力前行,无言的苦痛竟有了荆轲赴秦的气概。那是它初来张家时驮着主人于十里之外看的一场庙会,那时它看到戏场的人一个个都在唉声叹气而困惑不解了多年。一晃多年过去了,今日它才深知了荆轲终极无奈的凛然。自己脚力不及当年又不识时务的出了这等差错,不被烹了煮了那才一个怪呢,谁让自已得罪了少主?真的是驴胆包天了。
当天夜里毛驴又被小弟牵着回到了原来的那个驴圈。
奇怪的是那头老叫驴竟绻缩在墙角下,完全没了往日的盛气凌人。见它进了圈门忽地翻身半卧在地,伸着个驴头马面“昂-昂-昂”地吼了起来。
毛驴儿走近食糟,里面居然有半糟的草料未动,它低下头咀嚼了起来,嚼着嚼着竟流下了泪水。
一次送亲让它尝尽了人间的苦头,世上看来并没有天堂一样的生活。令它身心疲惫的不是脚力上的劳苦,而是它认清小主后的凄凉。它不服感到冤的心都要碎了。还是同类好,以后再也不和老叫驴作对了,哪怕它吃光一糟饲料占去整个驴圈,自己再无怨言。与人相比,它不会举着鞭子狠心地抽打自己。还能活多久,把有限的生命与它和平共处吧,本是同一母相煎何太急呀!
有了心事的毛驴从此食量大减,不是它吃不下,而是它有意识的让给了老叫驴。好歹一个死,还不如存给同类让它活的健壮。
海吃了一个冬天的老叫驴,一改往日的骨瘦皮松,出落得乌溜光亮。曾经褐色圆溜的毛驴却只剩下了一身瘦骨伶仃。
这一日小弟吹着口哨带来了满脸横肉的一个彪形大汉,隔着栅栏门对那人就开了口:“就它,你看着这个价,一千五成不?”
毛驴一个卧驴打滚就起了身,支起两耳直挺挺地僵在了原地:这一天终于来了。
它走近老叫驴,把驴头扺上那老叫驴的颈项唏嘘不已,它真想这样陪它一直到老,好好与它耕地驮田。
“快走开!”一声暴喝,老叫驴被牵出了圈门。毛驴惊的魂不附体,怎么,怎么会是它?小弟要烹的不是自己吗?这怎么回事?
它把头伸出圈门,目送着老叫驴走出后院,失去同伴的痛苦吞噬着它的脏腑。它哪里知道卖家怎会掏钱买一个皮包骨的自己呢。弄巧成拙的毛驴只想多存食粮与同伴,怎知正是它节食的原因才让同伴剽肥体壮的上了断头台,一头可怜的毛驴哦。
某日凌日它正在打着鼾声,就被一阵“昴昂昂”的凄惨声惊醒,这是那个同伴,老叫驴的声音它熟悉不过了!
它想起了杀屠匠冷漠的眼神,也想起了那锅滚烫的沸水。恐怖让毛驴疯了似的用两只前蹄刨打着圈门,它“昂昂昂”地又鸣又刨,不太牢固的拴子几分钟就落了地,老主人赶来大声地叫骂着,不料却被它趁及夺门而逃。
它一路狂奔,离那熟悉的嘶叫声越来越近,该死的是自己,是自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