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秋翁翁
我的故乡在河谷平原上。有些人不了解平原之平,平原上的事物都在一个平面上发生、发展,动物、植物以及人们生活在相同的海拔上,相安无事。一眼看过去,大地上少有物体能牵绊住目光,偶尔几株长在沟渠上的芭芒或是旷野中几棵孤零零的树,能迟滞一下目光。如果有个高坡、高坎,即能让小孩子们快乐一整天。村子里遇到有家户办理喜丧事,或是来了生人,有了突发事件,小孩子们总是特别积极地跑出去围观。因为平原上太过寂寥,久而久之,情绪上很容易产生懈怠,滋生倦意,总盼望看见新鲜一些的事物,遇见复杂一些的事情。因为平原上的事物就像平面画卷一样,看起来都很简单。
站在平原上极目远眺,目光落在东西两山上。东山在村子的东面,清晨太阳从那里升起,西山在村子的西面,傍晚太阳落进西山。因为从未涉足过山区,那时候对于山里充满了好奇,不知道山里有什么,是个什么样的光景。偶尔从父母的谈话中得到一些支离破碎的信息,在我们姐弟的零食中,时不时会出现一些来自山区的特产。这些都能让我们新鲜大半天,从而更增添了对于山里的好奇感。
楚国先民出荆山向东南寻找丰饶之地的时候,并没有多少道路可选。因为山地和丘陵地区可利用的土地实在有限,道路和集市建在岭上十分稀有的一小块平地上。走出丘陵,视线突然开阔,一眼可见无垠的平原和浩浩汤汤的河水,楚国先民想当初该是多么的兴奋。他们迫切地希望寻找到一块膏腴之地来休养生息,以期摆脱地五十,连祭祀都需要去邻国盗牛的窘境。可我在平原上待腻了,山里面有拐枣、野酸枣、山楂果、野黑枣等,这些果子的味道与平原上的大为不同,对我有着致命的诱惑,因此很长时间对于山里充满了向往,希望能走进山里亲眼看一看。父母有机会去山里,回来的时候总会带些山货,也就给我们姐弟带回了特别的快乐。我只有在走亲戚的时候进山,等上了学,又改在放寒暑假的时候去。楚国先民当初对于平原的渴望一定无以复加,筚路蓝缕,一路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进发。可我的整个童年却是怀着对山里的渴望渡过的,且因为后来的机缘,的确在山里渡过了很多美好的时光。
七十年代,丹江口水库建设如火如荼地进行。响应征调,父母和许许多多村民放下家小,参与到了水库的建设中。尽管他们如沧海一粟,没有在建设者名单中留下姓名,但十多万民工战天斗地的豪迈气概却深深地烙在几代人的集体记忆里。父亲有木匠手艺,在工地上自然被分配做与木工相关的工作,他们一行人负责到丹江上游的大山上砍伐木材和竹子。木材和竹子长在高山上,父亲因此第一次走进了竹溪的深山。父亲说,竹溪的山半日阴,半日晴,有时候一整天都看不见太阳。山势十分陡峭,溪流从山上流下来,直接就从绝壁上摔下去,激起巨浪滔天,声震山谷,水里的鱼被摔晕,摔死的不计其数。父亲他们把伐下的木材捆扎成排,顺着溪流往下放,到了绝壁,木排也被水流推下去,摔到了下面溪流里,又被巨大的冲击波抛到对面的岩壁上,有时候一抱粗的木头都能被折断,两指粗的麻绳都能被扯烂。到了下面的溪流,水势稍微平坦,负责放排的人才登上排筏,撑着篙,把木排、竹排源源不断地送到丹江口的建设工地。那个年代,山区的生活比平原上的更为艰苦,吃惯了大米的人们到了山区饮食上很不习惯。顿顿吃煮红薯,吃得大家胃里直冒酸水。父亲因此罹患上顽固的胃病,这个病折磨了他一生,直到最后也是因此而离开了我们。
我家最早在山里没有亲戚,山里的亲戚都是从平原上迁移过去的。小姑姑出嫁,婆家靠近西山,中间隔着夷水。夷水,当地人称小蛮河,古名鄢水或夷水。《水经注·沔水》中有记载,夷水,蛮水也。东晋权臣桓温出镇荆州形胜之地,桓温父名夷,改曰蛮水。鄢郢之战中,秦将白起就是从这里借来的河水,水淹鄢城,攻克了楚国别都。我去她家的时候,从平原爬上高陇,视线没有阻挡,一眼就能望见西山。在村子里玩耍时,常能见到一些平原上难见到的动植物,很有些异域的感觉,十分新奇。小姑姑的家建在红土高岗上,田畴则分布在低洼处,之间存在显著的高差。不像平原上,什么事物都处在一个平面上。这里是立体的,尽管不像西山那么立体。已经能够看出这个地方与山的亲密关系,山势形成的时候,它们和山区的地壳一起运动。赭红的泥土干的时候,坚硬如铁,被雨水浸润以后,变得十分粘稠,一旦被粘住鞋子,很难拔出来。村子里长着许多石榴树,每次去的时候,石榴树刚好结了花骨朵,猩红光洁,俏皮玲珑,非常神奇。
小姑姑嫁到那里,我就有机会离山更近一步,可还是没有机会进山。之后几个表叔陆续进入东山里的农垦系统工作,大表哥举家搬到山里落户,没几年三表哥从警校毕业又被分配到了农场,当了司法警察。于是我在山里的亲戚多了起来,每年有了更多的理由进山玩耍。
东山和西山分布在平原的东西边缘,它们分属于不同的山系。东山是大洪山的余脉,多是小山、小岭和红土丘陵,汉江沿着边缘不急不缓地向南流。西山是荆山余脉,分布着像鱼排一样的隆脊,蛮河沿着边缘流淌。由河流切割出来的平原像一枚巨大的荷叶,铺展在高天之下,东西两侧的山峦恰好做了荷叶的卷曲边儿。遍布的河网水系则是荷叶上凝结的水珠和水线,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蠢蠢欲动。
虽说是河谷平原,却也不像想象中的那样平坦,而是地倾东南,大地有一个倾斜坡度。三姑家处在我家和小姑家之间,地势比小姑家低,比我家高。过年走亲戚,从我家出发,给三姑家拜过年,合着三姑家的人一起再走到小姑家,因此我们一行人到小姑家要占据一张大饭桌。一路从低洼的平原走上离山不远的高岗,累得气喘吁吁。等爬上岗地上的柏油马路,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风习习地吹过,心情豁然开朗,马上忘掉了劳累。
岗地贫瘠,小姑勤劳能干,养了好几头大肥猪,辛苦地操持家务,养活了好几个孩子。三姑心肠好,说话轻柔和缓,我们都喜欢和她待在一起。三姑家门前有一棵巨大的皂角树,冠盖如云,遮住了门廊前的一大片天空,粗壮的树干好几个人都合抱不过来。男孩子都喜欢爬上去,摘下皂角,拿在手里当玩具。皂角也是巨大的,半米多长,像一把圆月弯刀,表皮十分厚实,沉甸甸的。有时候,我们也会剥下皂角籽上面的晶莹剔透的包衣,尝尝它的味道。包衣像胶皮一样有韧性,散发出一股清香,很难咬得动。皂角厚厚的表皮十分坚硬,很难剥开,汁液粘稠,沾到手上,光滑滋润,真像肥皂水一样。皂角树上长满修长的尖刺,十分锋利,稍不注意就会被扎到。我的一只手腕被扎过,直到现在还留着一个疤痕。
我离开故乡好多年,没有机会再去三姑家。后来听说皂角树卖给了别人,心里很感惋惜。因为表弟病了,需要用钱,三姑也是没有办法了,才将陪伴了他们大半生的皂角树卖掉,凑治病的钱。提及皂角树,三姑很是落寞,想起来没救回来的老二,也怀念皂角树。
2023-1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