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我们认识多久了呢?哦,三千多次日月交替了。我们手拉着手,肩并着肩,在同一条路上缓缓走来,风里、雨里走来,太阳东升西落了一次又一次,树木的年轮增了一圈又一圈。我们还能一起走多远?我也不知道。弯弯曲曲的路看不到尽头,朦胧着、遮掩着。我只知道,余下的路,不论多远,我们还会携手相伴,像以前穿过阳光与风雨、泥沼与冰原。
我还巴掌大一点的时候,你抱着我走遍村里角角落落。我们路过的地方,草儿点头花儿笑,小鸟鸣叫鱼儿跳。我好奇地打量这个世界,耳边是你的细语呢喃:“宝贝儿上大学,宝贝儿上大学”。那时阳光明媚,风儿吹得急。没几天,全村人都知道你的宝贝能上大学。
渐渐的,我会爬了,会走了,会叫妈妈了。心里那个兴奋,二话不说就往前冲。不是左脚绊了右脚,就是前脚绊了石头。我趴在地上不起一个劲儿喊妈妈。鲜红的血液多少次染红了公路,你的心滴了多少次血。
你给我读《跟毛爷爷学习读书》时,我才六岁。听着听着,一股热血涌上心头,“妈妈,我要当主席。”几日后的夜里,我在睡梦中被迷迷糊糊的塞进一辆大巴车。醒来时已到了北京,你说你要让我更接近我的梦想。我们站在天安门上,高呼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
上小学了,你把我送进城里学费高昂的私立学校,还特意租了个小房间安了个小家。晚上一小时自行车程准时出现。早上一小时自行车程准时离开去上班。不论炎夏酷暑,还是天寒地冻,你都风雨无阻。别人问你何苦,你却笑而不语。
家里出事时,我只有十岁。那时我喜欢野坡上的野菜和河里的小虾,我的世界只有家到学校那么大。我一点都不懂得什么叫害怕。不论在哪里,都能找到妈妈。
我没有注意到那几日你突增的白发。那晚你安抚我睡觉后就失踪了。你并不知道我并没有睡。我好奇地踩着小拖鞋往外追。门口那条几步的小路怎么突然那么长,我追了好久,都没再看到你的影子。次日,我在你怀里醒来时,你正在落泪,那一粒粒晶莹的宝石划过你的脸颊。你永远三十岁的面孔上多了几条细细的纹。你轻轻对我说:“不怕,我永远不会再抛下你。”
没几日,你打包了行李打包了我。离开了这个生活了十多年的家。我们成了无家可归的流浪人。即使寄人篱下,你也会给我一个家。那时我才明白,什么叫“家破人亡”,什么叫“相依为命”。奶奶过世,爸爸破产出逃。百万巨款压在你一个女人的身上。你的身体那样脆弱,还要带上我这个累赘……那夜,我好像突然间长大了。那段黑暗的日子里,债主无时无刻不在催债,威胁的话语也不外乎“到法庭上去告你”、“让你失去工作”、“你要是进去了,你的孩子可怎么办”。你的心脏本就不好,一个电话就让你担惊受怕好几天。你几度差点失去活着的勇气。你抱着我对我说:“宝贝,从此,我活着,只为了抚养你和还债,再无其他。”那时你的语气是那样绝望,似乎只是为了责任而活。我抬头望着你,异常坚定:“妈妈,余下的路,我们一起走。”这就是相依为命吧!我们已经相依为命了很多年,还要一辈子。
那时的夜很黑,又寂静的可怕。每每夜中惊醒,我紧紧扯着被角,卷曲起身子,身体瑟瑟抖着,内心极度恐慌。我甚至不敢开口喊你,泪水一次次打湿身下,刚才的梦里,你将要跌入悬崖。我一只手拉住了你,我不敢想那预示着什么,但我隐隐相信“阳光总在风雨后”这句话。
一年后,我们租了一个几平米的小房间。一百元的月租都是极大的负担。你开始打工,周末干劳务市场。常年以药为食的你是怎样熬过去的。阳光暴晒着你的肌肤,豆大的汗珠从你额上纷纷滑落,你推举着几十斤的重物,步履维艰。十二小时的体力活足已将你透支,回家后几近瘫软。十一岁的我搬个小凳子在炉灶旁。忙活的手忙脚乱。酱油醋分不清,盐也不知道放多少,家里唯有的几点儿蔬菜不知要不要洗,就往锅里丢。那时的饭无比美味,我们命名“大杂炖”。我的独创独家秘方,概不外传。汗水换来的一点儿钞票总要精打细算,除了土豆,也只敢买土豆。本是什么都想尝一尝的年纪,硬是什么都舍不得买。那是我妈妈用半条命换来的钱。
命运的路,总是不断前进着。身旁的路人也行迹匆匆。更没有谁会停留下来,向如此落魄的我们施以援手扶上一把。我们只能靠自己,还要不离不弃。这些年来,数不清你换过多少兼职,小工、家政、辅导员、开过辅导班,到现在的微商……你熬出来了,至少现在你的生命里丰富了些许,至少今年冬里,你七年以来第一次为自己买了件衣。你告诉我:“年过四十才懂得了疼自己。”我湿了眼眶:“没事,还不晚!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当初我们说好的,由我来疼你。”
余下的路,有多长,很长很长。比我们走过的要长。我们还要像以前那样,互为阳光,迎淋风雨,披荆斩棘,相爱相依,不离不弃。
——18.1.7
歆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