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在甘肃,一个不起眼的小村庄里。
我最爱做的事情,就是沿着村里唯一的那条路散步。踢着石子,哼着歌,或者发着呆,从南,向北,走到头,再从北,向南,走到头。
你以为是这个小村庄风景秀丽,令人神迷吗?
不,才不是。
村落背后是光秃秃的大山,眼前是奄奄一息,唯余一线生机的河。河床已经干枯裂开,淤泥阻塞。
我爱看的才不是这些。我爱看的是村里人住的那些房子。那些大部分由父亲经手建造起来的房子。
其实,也许我爱看的也并不是那些透着烟火味儿和汗液味儿的房子。而是,隐隐约约留在我记忆中的父亲忙碌在那些房子之间的影子。
60-200
我的父亲是个普通的农民。他养活家人的唯一办法就是给别人家盖房子。
刚开始,给别人家盖土房子,后来,盖砖房子。刚开始,用泥巴粘合土块,后来,用水泥粘合砖块。刚开始,一天赚60块钱,后来,一天赚200块钱。
这些钱变成了全家人的衣服,食物,药品。变成了家具,变成了我和弟弟的书本和文具。也变成了父亲手上的老茧和脸上的皱纹。
嗯···是他
父亲没有读过很多书。初三毕业之后,家里太穷,就辍学了。父亲很爱看书。他以前写一手漂亮的字。是我的书法启蒙老师。父亲是个农民。但他是个很有文人气质的农民。
父亲不喝酒,抽一点烟,不好赌,性格好,幽默。从小到大,听到最多的别人说父亲的话,就是“你爸脾气好”。父亲实在,干活的时候,从来不会想着浪费主人家的材料,从来不会给别人家留下隐患,永远都想方设法赶工省料,又把活儿干好。父亲盖的房子,烟囱从来没有不顺溜的,他贴的瓷砖,永远细致漂亮,挑不出一星半点毛病。这是父亲的坚持,是他作为一个匠人的操守。
我的骄傲
父亲永远乐意接触新事物,比如微信,QQ以及各类娱乐软件,电脑。父亲很聪明,他都学得很快,而且记性很好。每次放假回家,他都会请求我教给他新的东西。父亲也很机敏,但他从来不会对别人耍小把戏。不过挑衅他,讽刺他的人也从来都讨不到便宜。他一直都能很好地保护自己,保护家人。
父亲是个农民,地道的农民。但他又是一个很有新时代精神的农民。许多给别人家盖房子为生的匠人。都是许多年如一日,只是埋头做好分内的事情。但是父亲不一样。他总是喜欢去了解,去尝试新的,能够对他干活儿有帮助的东西和技术,比如红外线水平仪,就免去了他给细水管子里灌上水再趴在地上看墙面是否平齐的困难。他说过,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所以,家里有他收拾的别的匠人没有的各种盖房子用的工具。有人请他干活儿,常常是开着三轮车,先来把必须的工具拉走,房子盖好后,再送回来。
有家人,所以他说不冷
从我有记忆开始,正月十五之后,父亲就开始到处给别人家盖房子。刚开春,天气还冷得很,小时候不懂事,总想不通为什么那么冷父亲还要去干活儿,父亲也从来不说,只是摸摸我的头。等到长大一点以后,我才懂,他肩上担着一家人的饮食冷暖,所以,即使怕冷,也不能躲。于是后来,每次父亲出门,天气冷的时候我就祈祷主人家的庄子一整天都能晒着太阳,天气热的时候我就祈祷主人家的院子里全是树荫。
好多次父亲出门干活儿回来,晚上洗了澡,就趴在炕边上,闭着眼睛听我絮絮叨叨家里和学校的事,让我给他挠痒痒。他的背上,是被夏日的太阳长时间暴晒后的红色,肩膀部分,往往在一层层的蜕皮。
每当这个时候,我的手,就止不住想要发抖。
写你的时候,总觉得自己是文盲
有一次,朋友说,你读了那么多书,都想不出一个好听有内涵的昵称给我。我刚才想起我们的这次对话的时候,突然苦笑。岂止是这些呢?只怕我读尽世间书,也无法用浅薄的文字来向世人描述我的父亲。毕竟文字,是多么无力的东西。
我今年二十二岁了。
我填写过无数次家庭成员的表格,父亲的那一行,我总是又心疼,又自豪的写下“农民”两个字。
没错啊,我的父亲,是农民。
我知道了
又想起那次,我给父亲发了一张校园里的银杏树落叶的照片,父亲回复我说秋冬落叶黄,真美,可惜,它们都经不住风雨的打磨。
我久久不知道如何该如何回复他。我想起他一个月不染就会白得惊人的头发,想起他说起自己老了时的口气里的惆怅,不知道如何去安慰他,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些什么。
而现在,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