皿中梦

传说放100只毒虫在皿中,使它们互相吞食,最后所剩的一只虫为蛊。

曾经,我们都以为自己是那只蛊,后来才明白我们只不过是被蛊吃进肚子里那99只虫中的一只。

我跟顾恩禾有一个约定,每一年都要交换彼此的证件照。


同梦相连

顾恩禾:你看《七月与安生》了吗?

我:看了啊。

顾恩禾:你不觉得......

我:像我们?

顾恩禾:Bingo!你看我的......你再看你的......顾恩禾眼神猥琐,笑容浪荡,指了指自己那比平底锅还平的脯子说。

我:老娘穿衬衣的时候就没系上过第三颗扣子,天知道那时候我有多羡慕你。

顾恩禾:后半句话,七月跟安生也说过。

我: 我们俩不是七月与安生,是七月与七月。

顾恩禾猛地冲过来给了我一熊抱,眨巴着眼睛说,那我的胸能跟七月的一样大吗?

我:你滚!

如果说这世界上真的存在一个跟你命途重叠的人,我的那个,一定是顾恩禾。

我不确定在有生之年遇到她是我的幸运还是不幸。其实很多时候,我倒更愿意买一块儿镜子,而不是遇见她。

作为学霸和学生会主席的顾恩禾,本来是我这种废柴八辈子也看不上的人。我一直觉得他们这种人从来都是表面上跟你团结和谐,背地里恨不得把你捅死的伪君子,他们的战绩越光辉往往手上的“命债”也就越多。

大二那年陪室友去看学校的元旦晚会,一进礼堂就看见梳着长马尾的顾恩禾在那表演满场飞,一会儿调试灯光,一会儿检查服装的,乌黑的马尾在她脑袋后面晃来晃去,跟个耍杂技的似的。我实在忍不住吐槽,堂堂主席还要亲力亲为,这X给她装的。

“你是岳杨?才女啊,我在校报上看过你的文章,酷!还有啊......你......胸真大”。我从没想过这是顾学霸跟我打招呼的方式。

听到她在大庭广众之下说我胸大我已经是五内俱焚,但还是保持风度,面带微笑,只有趁着跟她握手的机会让她感受我那随时爆裂的洪荒之力,但心里倒是没有那么讨厌她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夸了我。

我:你说你一个学霸找个学渣当朋友,干嘛?玩儿互补?

顾恩禾:因为你胸大啊!

我:大你妹啊大,滚!

顾恩禾:第一次见你我说的是真的,我真的觉得你很酷。而且,我们很像。

很像,这个秘密是被顾恩禾先发现的,以我的敏感程度让她抢了先,感觉挺丢脸的,不过,反过来想想我倒是遇见了个好对手。


透明色孤独

顾恩禾摸索着从包里掏出一盒烟,打火机咔嚓一声,黑暗里,一个小红点儿在她的手里忽明忽灭,像是一个人的呼吸。

此时的她根本没有了曾经礼堂里那种满场飞的霸气,看起来倒更像是一个丢了心爱玩具的孩子。

顾恩禾:来一根。她在黑暗里重新摸索着烟盒要拿给我。

我:不了,肺疼。

顾恩禾不知道在见她之前我已经连续抽了一夜的烟,搞得卧室跟火灾现场没什么差别。

顾恩禾:我一直觉得超过别人是我人生的唯一目标,所以当我知道我姐学会抽烟了之后,我想我也必须得学。那会儿她抽一根我就抽一包,每天把自己搞得跟个熏鸡似的,特好玩儿。

六岁跟父母三地分居,她被寄放在姑姑家里。姑姑家有一个大她几个月的表姐,她们一起上学放学,一起玩儿。

有天早上醒的早,她趴在门缝里看见姑父一边给姐姐辅导功课一边说,我告诉你的都记住了没有,但你千万不能告诉顾恩禾,你一定要比她强才行。

曾经她以为的坚实依靠现在看来只不过是温暖的寄人篱下罢了,而慰藉这种失落的唯一方式就是让自己超过姐姐,甚至超过任何人,此时六岁的顾恩禾心里已经有了自己的人生观。

攀比的惯性来源于可悲的童年。人似乎天生就要被锁定某种性格,某种命运,然后带着它们过完一生。相处久了,我对于这个连拉屎都跟人比快的顾恩禾,更多的是心疼。

顾恩禾:我其实根本不在乎我有多优秀,成绩有多好,关键是我爸妈连同身边的人都错觉的认定,我骨子里就是一个根正苗红的好孩子。

他们不知道其实我只是不能忍受别人超过我而已。但这个误会,怕是这辈子也解释不清楚了。她猛地嘬了一口烟苦笑着说。

我:你这才哪到哪啊,以后的日子多的是,扛造着呢!

顾恩禾:想变成你。其实,我这辈子如果不是个变态的攀比狂的话,我应该是你的样子,除了......胸。

我:去你大爷的,除了胸,我保证你一点儿都不想要成为我!我恶狠狠地瞪着她。

顾恩禾:岳杨,说真的,你得赶快好起来,我时间宝贵。

很久之后,我才知道顾恩禾嘴里那句时间宝贵的真正含义


平行世界

我数了1639只羊,最后数的连羊都睡着了。桌子上放着一瓶安眠药,我真想都吃了,好好睡一觉。

转念一想,这药毕竟是顾恩禾拍着脯子跟她的医生姨妈保证过才开来的,我要真死了,就把她害了,不好。

这些年我一直很费解人为什么要睡觉,把睡觉的时间用来学习和工作难道不好吗?这样学生能多考几个清华北大,搞事业还能多出几个马云柳传志。可事实是不睡觉的我,既没有考去清华北大,也没成为马云柳传志,最后,我只变成了一个疯子。

很久很久以前,我是个学霸,人人崇拜的学霸。我还有个幸福的家,人人都羡慕的家。可自从我脑子里搬进来一票小混子,我就光荣的退化成了学渣,家也莫名其妙的就七零八落了。

小混子们每天吵着嚷着要带我一块儿玩儿,他们一个个就跟永动机似的,没有困了累了的时候,没有白天黑夜。

但除了我自己,没人知道我的脑子里有了新邻居,以至于后来我跟他们翻脸之后都没有一个人能站出来给我撑腰,所以我只能任由他们没日没夜,肆无忌惮的在我脑子里轰趴。

我也曾试图赶走他们,用我自己的方式,但每次效果不显著不说还把我自己弄得遍体鳞伤。

顾恩禾曾经劝我请一个专业的拆迁队来清理他们,我总不情愿,从小就害怕事情结果的我,只有不断地暗示自己这只是我的幻觉。

好好一个人愣是被脑子里的不速之客们给毁了,我终于开始相信这不是幻觉。不过既然不能回到从前,就干脆一骑绝尘下去。

我开始抽烟、喝酒、写文章,大半夜念着骆一禾的诗放声痛哭,偶尔跟脑子里的混子们打架,可毕竟他们人多势众,我总是输。

认识顾恩禾之后,她总是主动加入战斗来帮我。很多时候她真的不理解我为什么不找专业团队帮我进行彻底清除,我总跟她说,这是我的幻觉。

其实那一刻,连我自己都觉得我就是个疯子,但顾恩禾了解我,她也不多说,只忠实的当着我的助攻。

母亲搬走后,笨手笨脚的父亲只能用外卖来维持我们的一日三餐,家里的抽油烟机已经好久没工作了,落了厚厚的一层灰。

我想这也不是办法,就从抽屉里拿出一包烟站在油烟机底下,一根接一根的抽,把烟机开关开到最大,这样看起来就舒服多了,正常人家该有的烟火气嘛,虽然没什么饭菜的香味儿,其实我可以把刚送来的外卖也放在这儿,这样就完美了。

这是我在数羊时候做的一个梦,我觉得它实施的可行性很大,于是真的拿了一包烟站在抽油烟机底下不停地抽。

这样也好,省的把我的卧室搞得乌烟瘴气,美中不足,我的手边没有外卖,所以家里依旧是个没有烟火气的冷酷仙境。

跟顾恩禾相处的时候,我的状态也经常是半梦半醒的。晚上要跟脑袋里的混子们开战,白天要听无聊的选修课。

可无论我的状态差到什么程度,我都一直保守着我的秘密,维持着与顾恩禾的关系,但这种关系的确是难以界定的,同学?朋友?挚友?都不是。

我们不是七月与安生,而是七月与七月,两个都太过善良懂事而选择伤害自己的人,并非天生反骨

初中时候的她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因为没来由的暴饮暴食差点儿把胃吐出来,另一个地方的我正在空荡荡的家里面无表情的大口吃外卖。

后来我们遇见,那时候的我已经是中重度抑郁倾向,而她是个活不过三十岁的少年。

一同站在镜子前的两个人,她想变成现在的我,而我的曾经就是她,老天爷让这样的两个人遇到,哪里是什么狗屁的负负得正,更确切的说,是一种残忍的凌迟。


玩世

五月初,顾恩禾突然把一头乌黑的长发剪成了凌厉的短发,那个短发真的是短到不可描述,还染了一堆乌七八糟的颜色,看起来整个就是一只行走的非洲野鸡,我庆幸她总算还有一张看得过去,可以给野鸡正名的脸。

此时就连学工处的老师也坐不住了,亲自找她谈话,她倒好趁着谈话的档口顺便把主席的职务也给辞掉了。

我记得那个五月是全校最飞沙走石的一个月,学校里说顾恩禾什么的都有,有说她男友劈腿的,说她怀了前男友孩子的,说她给人当小三儿的,信息量之大让我不得不深深相信了人言可畏这四个字。

再看顾恩禾呢,活得倒是自在,每天睡到自然醒然后来找我跑跑步,吃吃饭,有喜欢的课就去上没有就整天在学校后头的那条窄街里晃荡。

这期间她恋爱了,男生是我们系里那个高颜值的倒数第一,成绩的两个极端越过多名同学成功牵手。看得出,那段时间里顾恩禾也的确过得挺高兴。

七月,学校各院系开始陆续放假。顾恩禾在失踪两个多月之后难得来找我了。

我:你想起我了?来看看我死没死?

顾恩禾: 前段时间不方便嘛。此时她正在我脸盆里拨弄着她那一堆五颜六色的毛。

我:生活和谐,把我忘了?

顾恩禾:对,性生活和谐,除了我觉得我胸小有点儿自卑之外。当然,每次我都幻想着他攥在手里的胸是你那么大的,哈哈。

我:别的呢?我一脸严肃,低头看着她,没来得及擦干的头发滴下来的水珠让我不能分辨她是不是哭了。

顾恩禾:你知道我最怕什么吗,岳杨?我最怕你的眼睛。跟外人我怎样插科打诨都瞒得过,唯独你,是我不想瞒也瞒不住的,有时候我他妈真恨你。

我:顾恩禾,你要知道,生命诚可贵!

顾恩禾:医生跟我说已经能听见那孩子的心跳了,可是我连我自己也保不了,还是算了,无非是手上多了一条人命债,不过,总有机会还的。

七月的窗外树影婆娑,楼下,三三两两拖着行李箱的女孩儿一路说说笑笑。

我跟顾恩禾呆在宿舍里,她坐在我对面,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脑袋上,兀自盯着窗外那株高大的白杨树发呆。

爆裂的反抗和复仇阻止不了命运的永恒悲剧性,那些烙进骨子里的疼痛记忆是会跟随人一生的。逃脱命轮的桎梏只是个自欺欺人的假象,反抗过后的痛苦其实远比维持现状来的更加让人生不如死。

我看着眼神涣散的顾恩禾,想到了选择自戕的俄狄浦斯。

顾恩禾:岳杨,前段时间我去了阿林的姨妈家,她家邻居那老太太好像是个神婆诶,她悄悄跟她姨妈说我活不过三十岁。后来阿林把这事儿告诉了我,你说我该不该信?

我: 分手的理由不能再烂了,不过连神婆都搬出来,你别说这个倒数第一还真挺有创意。

顾恩禾:万一是真的呢?

我:没有万一,我还指望着你给我选一张最好看的遗像呢,你不能死。

顾恩禾:七月,有你真好。

我:七月,我也是。


借位告别

顾恩禾:岳杨,你最近过得怎么样?别总一个人闷在那抽烟,多出去走走。有空来看看我,我时间宝贵。

顾恩禾:岳杨,那个老太太还真他妈是个神婆啊,乌鸦跟她比起来都自愧不如。

顾恩禾:岳杨,你在哪?我给你寄了快递。

顾恩禾:岳杨,你说一个没有胸的人竟然得了乳癌,是    不是太好笑了。

顾恩禾:岳杨,我要死了,哈哈哈哈哈哈......

桌子上散落着一个个大小不一的白色盒子,一杯放冷了的水孤单单地站立在它们中间,我躺在沙发上,望着天花板。

脑袋里的混子们终于安静了,是这些年里少有的安静。我不再抽烟,不再吃安眠药,终日昏沉沉的睡过来再睡过去,以前那只充满暴戾的困兽最终还是被这些小小的白色药片驯化成了没有任何情绪的行尸。

顾恩禾,真对不起,我错过了你的死,因为那会儿我也正在生不如死。

我从书架最顶上把那个马口铁盒子拿了下来,连同顾恩禾寄给我的快递一起打开,两个盒子里面方方正正的一寸照片就像是小时候费好大力气才能集齐的星矢卡片,厚厚一叠,望过去,长的像是一生。

穿正装这张是顾恩禾刚当上学生会主席的时候,马尾高高地扎在脑后,眼里有光。

梳着齐齐的刘海,穿着圆领白衬衫的是我初中毕业的时候,照片背景是红色,很丑。

头发长长了,染回了不张扬的栗子色,身穿奶白色荷叶边衬衣,这是顾恩禾刚毕业准备面试的时候拍的。

一头乌黑的短发,一端别在耳朵后面。穿一件灰蓝色宽条纹衬衣,表情木讷,像个精神病人,是我。

......

小小的一寸相片像是电影里一帧帧的镜头,我和顾恩禾那些被彼此参与过的和没来得及参与的人生慢慢的被展开来。

我想起我妈曾经跟我说,人的一辈子没有长短之分,活一天、一年、十年还是一百年都是一辈子。

我从这些照片里找出顾恩禾唯一没有涂口红的一张,那大概是她高中时候的样子。额前缠绕着没理清楚的碎发,脸上还隐约能看出一两个痘印,穿着规整的校服,但笑的很邪魅。

顾恩禾,虽然你拍每张证件照都涂不同色号的口红,但是你个笨蛋别忘了,遗像是黑白色的,谁又能看得出来呢?


画外音

几个月后的一天,岳杨给自己剪了一个短短的齐刘海儿,这个发型是她cos自己十岁生日时候的造型,那个给她拍照的师傅时不时地打量着这个造型奇怪的姑娘。

照片洗出来,一排相纸上八个小小的她,短短的齐刘海发型让她像极了电影《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里小时候的川尻松子,她的嘴角笑出了近乎扭曲的形状,远远看去就像是一个巨大的伤口。

岳杨看着那排小小的自己心里想,拍的这么喜庆的照片,就算变成黑白色,也不会让人想哭吧。

两个从未真正体会过快乐的人,最终再没有一点力气来抵抗皿中无法捉摸的透明色孤独,义无反顾地选择变成蛊肚皮里的第99只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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