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别离


离别于我来说,是件揪心纠结又难过的事儿。

初中的时候,每周我都带好一周的干粮和酸菜,坐奔奔车到县城,进行寄宿制的学习生活。那个时候,最难熬的是,每周要去学校时,和家人的难分难舍。一想到一周漫长的住宿生活,一想到我要离开我所熟悉的家,一想到我要在学校度过整整六个晚上才能见到家人,我就难过地要哭泣。

很多次,都是躲开家人的视线,偷偷地抹眼泪;很多次,都是在黄沙漫天的春天里,风干了想家的眼泪。年幼的我,对离别没有具体定义,没有办法排解那种苦闷,也不知道离别是人之常情,只想着在家人身边呆得久一些再久一些。

记忆最深的一回是,我从学校把所有东西,包括书本、床单和洗漱用品,统统都带回了家。一进门,我就一屁股坐地上嚎啕大哭,边哭边跟我妈说,我不去学校了,我不去学校了,让我留在家里,好不好?

我妈看着泪眼婆娑的我,束手无策,只好问我在学校的各种动态,是被同学欺负了,还是学习成绩赶不上等等。

我告诉妈妈,我就是不想去学校,不想住在那个宿舍,不想看不到家人。

妈妈除了安慰、劝说和鼓励继续住宿外,也是无能为力。现在想来,我着实为难了那个被我唤作妈的农村妇女,给她添了不少心理负担。

因为不愿意离开家,不愿意去学校。所以每次,我都要在家呆到最后一秒,到不得已离开的时候才搭车走。通常礼拜天晚上,我都是最迟到校的那一个。遇上晚自习,还要花很长很长的时间来平复情绪。

当时,对少不更事的我来说,离别是最大的苦恼。想必我的父母也深知这一点,不然,他们也不可能每隔一两天、那么频繁地跑到学校看我。

后来,为了不让离别困扰自己,我开始了跑校生的生活。但跑了不到一个月,我就骑不动自行车了,精力也明显跟不上,上课都是一副霜打了的茄子的模样。

家虽离县城不远,但还是有段距离的。经过各种努力后,我发现还是住宿比较靠谱。于是又回到了每周回一趟家的寄宿制生活,离别也重新上演了。

好的是,这个时候,我会给自己打气了。经常是,我要振作、我不要哭泣、我要好好学习、我不能让爸爸妈妈失望,等等诸如此类的自我鼓励,一遍又一遍。

离别的怅惘,几乎伴随了我的整个初中和高中。整整六年啊,那是怎样的一种体验?回忆起来,心都怯怯地,发慌地。


我总以为随着年龄的增长,心智的不断成熟,自己会摆脱那种离别时候才有的难过。但万万没想到,初高中的那点离别,比起上大学后的离别,根本就算不了什么。

上大学后,离别不再按周计算,而是以学期来算见面次数的,最多中间多个国庆节和劳动节。在周周见不到亲人的情况下,想家成了我的全部。

回家的机会少,所以我常常利用各种小假“探亲”。哪怕只有三天,我都会公交倒汽车,汽车倒大巴,各种辗转往家赶。尽管我是各种晕车,尽管在路上就花费掉一半的时光,但我还是拼命三郎搬地在奔于返家途中。

有一回,学校放了古尔邦节假(回族的宰牲节),为了能赶上早八点那趟银川发往同心的大巴,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时候,我就动身往南门的方向去了。一路上,晕吐得稀里哗啦。

回家虽好,但回一次家就要多一次离别,多一次难过,多一次肝肠寸断。到后来,我觉得还是不要回家的好,省的多一次揪心。

被离别和想家折磨的我时常问自己,为什么我要上学?为什么上学的地方又那么远?为什么我的家不在上学的城市呢?各种想不开,各种刻骨铭心。


我的狭小世界里,离别都是和家人联系在一起的,从未尝试过离别遇上亲属之外的人会是什么情况。

上大学那会,我有个愿望,就是到贫困山区义务支教。后来通过各种渠道,我自己联系了一家小学,开启了为期不到十五天的支教生活。

没支教之前,我是真不知道,离同心不远的窑山,会是那样贫瘠,交通不便到无法言说,屋舍简陋到不能再简陋,就连吃水都存在很大的困难,更不要说孩子们接受教育的情况了。难怪《美丽的大脚》会选址在这里拍摄。

在窑山的那些天,我使劲浑身解数,恨不得把我所知道的全部都灌输给孩子们。语文课上声情并茂地讲该如何如何写作文,英语课上用蹩脚的英语跟那些娃娃对话,历史课上又给他们悉数朝代故事,就连我不曾擅长的数学都搬进课堂了。对我和那帮孩子来说,最有意思的是课堂上的那些互动环节,经过我的鼓励,他们多多少少都克服了紧张,并最大程度地参与到课堂的讨论中来。

除此之外,我和学生们还在课堂上尝试了一些新玩法,现在也不记得具体哪些了,只觉得当时的我整个就是一喷泉,大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架势。尽管我后来身心疲惫,感冒连连,但只要站在那一方讲台上,看着他们那一双双渴求知识的眼神,一下子又满血复活了。

那么拼命后,孩子们给我的反馈是,他们喜欢那样的课堂,也喜欢和我任性地交流。这也让我小有所获,觉得不虚此行。就在我和那帮孩子相处得不错的时候,我返校的时间到了。

越是临近返校,我越是想,要是能再多半个月就好了。越是不想离开孩子们,我的惆怅就越发深刻。

但离别的这一天还是很快到了。

走的前一个晚自习,为了不让孩子们对不停地换老师的事实产生疲惫,我尽量用最轻松最简短最不经意的方式和学生们进行道别。我以为,用不要打搅他们的方式离开,是最好的。

但后来的事实是,孩子们还是被打搅了。

我记得我走出校门的时候,一个孩子跟了出来,他不说话,也不问我,就一直一直跟着我,我回头时他停步,我转身前行时,他就继续跟着我,貌似是有什么话要说,但又不敢说。

我过去轻轻摸了一下他的头,又顺势拥抱了一下他。只见大颗大颗的泪珠从他那不谙世故的眼睛里滚落了出来。

那一刻他脸上和眼睛里全是依依不舍。看着他,我的内心更是五味杂陈,有被眼前的一幕感动到,也有对学生的疼顾之情。那个小人儿的一举一动,好像在回放我十五天支教的生活点滴。

其实我当时也想哭来着,但我必定是他的“老师”啊,老师要教会他坚强,教会他如何面对困难,而不是哭哭啼啼。

给他说了些什么“坚强秘籍”的语言我记不大清楚了,但效果是明显的。他停止哭后,就问我,雅彬老师,你还会回来吗?

那一刻,我也不知道那个离别是永久的还是短暂的。我对自己遥遥无期的明天一无所知,也不晓得自己有没有能力再回到这里。脑海里对这个问题没有答案,但我善意地告诉他,雅彬老师会回来的。说完那一瞬间,他的情绪明显好了很多。

为了安抚他,让他赶紧回学校,我又把自己的学校地址写在了一张小纸条上,叫他有什么问题,或者想老师了,给老师写信。他拿着纸条好像得到了一件宝贝,觉得有了希望。

“这下可以回学校了吧”?我俯身跟他说。

“我就站在这里送送老师,好吗?”他一脸的纯真,让我的离别变得异常沉重。

那是一段很曲折的道路,到达搭车的地点,要走很长很长的一段山路。我往目的地走的时候,他一直在原地目送我。看着他的影子慢慢消逝不见,终于,我忍不住大哭了起来,痛彻心扉地哭……

那次的离别,给了我很多思考,也让我体会到亲属之外的离别,原来也是这般地心碎。在爱包围的离别里,人貌似都是不堪面对的,难过、伤神,各种万般无奈。

那场和孩子们的离别,留给我的还有欣慰,孩子们眷恋着我如同我眷恋他们一样。在离别的当头上,还没有完全成熟的我不是将悲伤的情绪传递给他们,而是教学生如何面对,如何坚强。与其说是教他们成长,不如说是自己的一次蜕变。所以说,那次的支教,是经历,更是一次修行。


多年来,自己一直都在伤离别。随着经历的丰富,貌似把离别看得比较淡了。对待离别要淡然也要坦然,不要让一些伤感惆怅情绪笼罩自己和他人,我一直这样告诫自己。

上了研究生,直到后来的北漂,我觉得在离别这事上,自己已经心理建设得差不多了,也不再抵触了。

奇怪的是,当我不那么伤离别的时候,我父母又接过了这个“接力棒”。每次我走的时候,他们语重心长,他们各种不舍,像极了当年上初高中的我。这个时候,偷偷抹眼泪的反倒成了他们,这让我觉得我不是在走上海,走北京,而是在出国,或者去外太空。

那几年,我父母一难过,我就用积累多年的经验劝导他们,叫他们接受距离和空间上的离别。

那几年,我相信自己是坚强的,是勇敢的。多年以来的“伤离别”就这样被自己抛在了脑后,我想我终于胜利了。

直到有了孩子之后,我又觉得离别好像是一场持久的、无关输赢的“战争”。

孩子从出生后,一直和我朝夕相处,平素里她不哭不闹,别人抱她也不怯生,大家都认为她比较好带,我如果离开一半天的也没有关系,包括我自己也这么认为。

所以在她半岁的时候,我丢下她去了一趟广州。尽管妈妈和妹妹对她的悉心照顾让我没有后顾之忧,但妈妈抱着她送我的那一刻,看着她的小眼神,浑然不知的样子,我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是那么地舍不得。那种难分难舍让我的那趟行程异常煎熬,以至于飞机上的关机我都有些不适应。

那种感受,貌似我又回到了初高中,回到了当年自己不想离开父母时的那种悲苦更迭中。

三天后,我回到银川时,孩子哭哑的嗓音,泪汪汪的表情,好像在控诉,我的离别对她造成的伤害有多大。那三天,对我来说,如隔三秋,对孩子来说,也是考验。

事后妈妈告诉我,我不在她身边时,她晚上不肯睡,一直哭,哭到哭不动的时候,才勉强休息一阵。白天也是不好好食饮,还是哭,听的人心都碎了。

有了那次经验之后,我知道,离别又回来了。多年来的伤离别,好不容易被我抛却了,而女儿的降临,又让这种悲苦情怀轮回到了我生命中。

母爱的天性,让我无法面对这种离别,哪怕与孩子短暂的离别我都无法释怀,正如台湾作家张晓风的《我交给你们一个孩子》中写的那样“世界啊,今天早晨,我,一个母亲,向你交出她可爱的小男孩,而你们将还我一个怎样的青年呢?!”,甚至不忍把自己的孩子交给这个世界。

也是那次经验之后,让我对离别又多了一层认识,可能生命本就是一次又一次的离别,尤其是母亲和孩子之间。从孩子脱离母体开始,整个成长过程,就是一个不断分离的过程。孩子脱离母乳独自吃饭,脱离怀抱独立行走,脱离供养自己赚钱,脱离支配发展自我,脱离家庭组建另一个家庭。这些阶段性的成长无不伴随着分离,正因为有这些分分离离,生命才变如此丰富多样。

所以,唯有将生命视作不断的分离后,我们才会在孩子的每个里程碑式发展过程中,坦然面对离别,并对他们的每一次远行和高飞感到高兴,而不是怅惘和束缚他们的意志,也不是让他们守护在我们身边,来满足我们的不受离别之苦。

也只有将生命视作不断的分离后,未来人生中,当我们从孩子的第一亲密者的角色中退出,让位于孩子自己的伴侣和新的家庭,由“当事人”变成“局外人”,才不会那么耿耿于怀或者过分想参与他们的未来了。

最后,让我用哲学家佛洛姆的观点结束本文吧:简言之,母亲必须容忍分离,而且希望和支持孩子与自己分离。正是在这一点上,母爱成为一个至为困难的任务,它要求无私,要求能够给予一切,而且除了所爱者的幸福以外一无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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