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是高山第二次离开村子,父母忙着下地赶农活,来送他的只有江荷。高山第一次离开村子是在一年前,他跟着同村人出去打拼,那次来送别的人很多,三亲六戚、邻里邻外密密麻麻站了好大一片,将那条满是泥土的土路吵得热热闹闹,尘土飞扬。
可那一年里,高山拼出了满身病痛,拼出了满腹辛酸,可就是没拼出金钱没拼出个未来,就连此次回村的车费都差点不够。
高山气馁,江荷却不。江荷向往村外的世界,但她走不了,母亲常年的腿病让她不得不选择待在家里帮父亲卖豆腐花以维持生计。她在自家小厨房里给高山冲白白嫩嫩的豆腐花,又将钱柜子里最底层的钞票抽出几张塞到他手里,她不善言辞,又害羞又着急,只得一碗接着一碗的给他冲豆腐花,最后,白白嫩嫩的豆腐花摆了七八碗她才狠心坐到他身边,她说,高山,你不要着急,我等着你。
声音很小,语气却很坚定,也坚定了高山那颗原本已想放弃的心,于是就有了高山再次出村的勇气。
2
高山看着眼前的江荷,终于是狠心紧紧抱住了她,江荷害了羞,一双眼睛死死盯着脚边的尘土,半分也不敢动。
高山抱着江荷,手里还紧紧攥着江荷硬塞给他的路费钱,他在她耳边说,等我回来,我一定回来娶你,等我……等我……
高山说得用力,用力到连泪腺都有些牵动。最后,他放开江荷,回头望了望迷在晨雾中的村子,伸手拦了顺路的大货车,走了。
高山离开很久后江荷都还站在原地,她静静看着货车远处的方向,眼泪滑过脸庞滚进泥土里,滚出一个又一个尘土团,里面是泪水,外面是尘土。回去的路上江荷一直在想那个拥抱,村子封闭落后,村里人也大都思想保守,饶是高山和江荷早已有相伴终生的念头,也不曾在公开场合搂搂抱抱过。她回味着那个拥抱,在泥土飞扬的土路上走走停停。
不知道要等多久,但终究是有希望的。她相信,高山一定会有成功的那天。
她想起高山第一次离开村子出去闯荡的那次。高山早早就找过她,说他要出去挣大钱,然后回来给她盖新房子,买新衣服,就连她每日去挑水的那口井他都要好好修葺一番,然后他就要和她结婚。江荷抱了希望,每天都在盼着高山回来,可不曾想,只盼回来一个被现实撞得头破血流的高山。
江荷安慰高山,用尽心思鼓励他,她知道只要肯干,一切就有希望,她相信她的高山。
3
高山确实成功了。再次回到大城市的他更加拼命,经常没日没夜的工作,这份拼劲被人看好,提携着一起做了房地产,等到高山再次有时间闲下来想村子里的人和事时,他已经是高总了。
高山成了高总。生活好了,品味高了,越来越习惯早出晚归,越来越爱看灯火辉煌。他还是善良,极爱做慈善,捐大笔大笔的钱,资助一批批贫困学生,甚至连当初她送他出村的那条泥泞小道,也被他出资翻新成另一番模样,雨天走在上面再不会沾满鞋子的黏泥土。
那口古水井,也早已被重新修葺了一番。但他还没有给江荷盖新房子。
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高山渐渐意识到自己不再爱江荷。他给江荷送了好几部手机,从当初省生活费买二手到现在随便买最新款,他也常给她打电话,从最初的立志要拼搏回去娶她到现在只追着她问还缺什么。
江荷也意识到了,她听高山提过,他身边有一个知书达理落落大方的女孩,他叫她文文,说起她时尾音都带着爱惜。可江荷太无力了,她不善言辞,组织不好一句质问的话;她在一碗又一碗的豆腐花里忙得脚不沾地,连完整的哭泣时间都没有。
4
高山再次打算回村是在年前,他在超市里为村里人选礼物,食品、酒水、服装、电子产品……他选了很多,花花绿绿的摆了大半个客厅,但他想不到送给江荷的礼物。
回村前一晚,高山在大大的落地窗前看窗外的灯火辉煌,吸了一整晚的烟。
回到大路口时是晚上,那条被翻新的路上来了很多人迎接他,大家用村里的土话和他打招呼,热闹的像是要吵醒夕阳。高山眼光扫了扫,没有看见江荷。
第二天一大早,高山就带着礼物挨家挨户去拜访这些久未见面的乡亲,最后一家是江荷家。走到江荷家时已临近中午,江荷正在低头忙着洗黄豆,一抬头发现高山,满盆的豆子撒了一半。
江荷被黄豆撒地的声音唤回思绪,她手忙脚乱地收拾着地上乱滚的黄豆,一着急,眼泪就出了眼眶。
高山将带给江爸江妈的补品放到一旁,然后蹲下来帮着江荷收拾豆子,他将豆子重新抓回盆里,低低问到,江荷,我们能谈谈吗?
江荷手里动作很快,地上的一些碎屑尘土也被一并抓到盆里,她埋着头,说,我还要冲豆腐花,这豆子也要重新洗,外面还有等着喝豆花的人,磨好的豆子也还没有卖光,我没有空。
高山顿了顿,然后便更加卖力地收拾着地上的豆子,等到豆子都被装进盆里时他才重又开口道,我等你。
不用了,你忙,不用等我。江荷一直低着头,像当初送他出村被他紧紧抱住一般,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高山看了看低矮昏暗的小厨房,又看看外面简陋搭建的小凉棚,里面摆了几张旧桌子,村里人几乎都在里面喝过豆腐花。
那我明天再来……高山不知道说什么,轻轻丢下一句话后出了小厨房,在不远处站了很久,透过那扇用木条隔成的窗子,他看到江荷蹲下身,不一会儿又站了起来,一边清洗刚刚洒落的黄豆一边用石膏兑水冲豆腐花。
高山知道,自己是对不起江荷了。
从江荷家回家的途中高山接到了文文的电话,她问他好不好,高山心里还想着刚刚见面的江荷,心里拧着一股弦,便对文文的温柔有了些烦躁,他抓着手机,打断听筒里的问候关怀,说,挺好的,先这样吧。
说完他便挂了电话,但不出一分钟,文文的电话又打了进来。
山,我离你很远,别让我担心好吗?一接通文文的声音就传了出来,带着点哀怨委屈,听得高山心里一阵揪心。
对不起,刚刚撒气到你身上了。高山向她道歉,有些想念在落地窗前环抱她的日子。
你……是去见她了吗?文文声音很轻,问的小心。
嗯,见到了,但没说什么。
电话那端沉默了一阵子,然后才重新响起文文的声音,她说,山,你好好处理吧,我相信你,但你要知道,你没有权利让任何一个女人为你心碎,她……应该是等了你很久……
高山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脑子里想着文文的话,想了很久很久,等到回过神来时才发现,电话早已经挂断了。
高山再次见到江荷是在第二天傍晚,他裹着大围巾,从村后的池塘边上绕着回家,没走几步就遇上了系着围裙的江荷,她手里提着一袋冲豆腐花用的石膏粉。
高山看到,那只露在寒风中的手粗糙不堪,被冻得通红。
他向她打招呼,江荷。
江荷轻轻嗯了一声,想越过高山回家去,却被高山一把抓住,连带着手里的石膏粉晃了几晃。高山接过石膏粉放到一旁,又将脖子上的围巾取下来包裹着江荷的双手,然后他将石膏粉提起来走在江荷身边。
江荷,是我对不起你。高山的声音不大,被冬日的寒风吹得快要听不见,可江荷听见了,一字不漏地听进耳蜗里。
江荷问他,城里,很大吗?
高山点点头,片刻后又补充道,如果你想去,我可以带你去。
江荷摇摇头,脸上有着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的镇定,她说,不去了,这里挺好的。
好。高山点头,接着又说,你想做什么也可以告诉我,我……
话还未说完就被江荷拒绝,她摇摇头,说,没什么做的。
对不起。高山停在江荷面前,微微低头看着她。
你……你的对象没回来吗?江荷想不到该用什么词来形容那个她,便就着村里的习惯,唤作对象。
没有……
她很好吗?
高山嗯了一声算作回答,没有过多的描述,江荷便问,她会与你吵嘴吗?
会,她很会吵。
她会给你煮饭吗?
会,她会在我应酬完回家前放好热水煲好粥。
煲粥……熬稀饭么?
高山摇摇头,又点点头。他说,江荷,是我对不起你。
江荷便笑了,鼻息喷出来很大一声,她说,高山,你没有对不起我……是我配你不起了。
高山伸手抓住江荷,有些着急地解释,我没有那意思,我……
我知道。江荷打断他的话,用力吸吸鼻子,继而抬眼看着不远处自家那扇木推门。她将手上的围巾解下来还给高山,又从他手里接过石膏粉,上前几步将那木推门推到最大,她背对着高山站在门框里,说,配你不起不是你的问题。
一说完,那扇木门就被重重关上,门外是他,门内是她,一个跨不进去,一个出不来。
高山在门外站了很久,他觉得村子很冷,冷得他快要忘记呼吸的频率,他给文文打电话,说了好多好多,他说,文文,我伤了她,那么善良的姑娘,我伤了她,怎么办才好,怎么办才好……
文文用衣袖擦眼泪,她看着落地窗外的万家灯火,回想着陪在高山身边和他一起不要命般拼搏的那段日子,她说,山,是你对不起她……山,我想你了……
那晚高山没有回家,他在村子里转,从村头转到村尾,从大路转到小路,村里没有路灯,他便开着手机的电筒,最后,他走到江荷卖豆腐花的小厨房外面,在门口坐了一夜。
清晨江荷一开门,看到的便是冻得几乎快要僵硬的高山,她将他拉进屋,用那口大锅烧了半锅水给他洗手洗脸,江荷活做得利落,嘴里却没说过一句话。
身体回了温后高山便帮江荷做事,捞泡好的豆子,将豆子混水用老机器打碎,再过滤……他多年不曾插手过这类事情,帮忙帮得一塌糊涂。后来,他只得到一旁去整理第二天要用的豆子,将里面坏掉的一粒一粒挑出来,高山挑的慢,也挑的认真,好长时间里,那间狭窄的小厨房里除了豆子声外,听不见一点其它的声音。
高山是突然开口的,声音响在厨房里,惊得江荷愣了好久,他说,我刚出村那会儿,是在工地搬砖,从早到晚,忙得连饭菜都来不及细嚼。后来被人带着做房地产,也是不要命一般死拼,认识文文时是我做房地产的第一年,她很大胆,见我第二面就抢了我的钥匙去配了一把,那时我经常陪客户陪酒陪到要催吐,也几乎天天都是深更半夜才归家,她便会去我家替我打扫房间,洗衣服,买菜做饭……她说喝酒伤胃,便天天早上都要用保温杯温一杯牛奶带给我……
高山停下来,将手里满满一把坏豆子丢掉一旁的空碗里。
她对你很好。停顿了太久,江荷抿抿唇,尽力说出一句话。
嗯。高山轻轻回答,重新又坐回到凳子上去拣黄豆。
小厨房里又安静了一阵子,黄豆摩擦黄豆的声音肆无忌惮地响着,将太阳一点一点唤上高空,是难得的好天气。
高山又是突然开口的,没有一点征兆,他说,渐渐的,我习惯身边有她闹腾,习惯她粗声粗气地吼我,习惯那冰冷安静的屋子里有她炒菜的烟味,江荷,我爱上了她,不受控制地爱上了她,江荷,对不起。
高山又停了下来,话停了,手里拣豆子的动作也停了下来,他抬眼望着江荷在大铁锅前的背影,呼吸变得很轻。
他听见江荷刷锅的声音,用竹子编成的竹锅刷摩擦铁锅,发出很大很大的响声,在那急促的刷锅声中,他听见江荷的声音。
她说,她很好,你很好运气。
高山,你没有对不起我,是我当不起你的人了。江荷两段话之间隔了一阵急促的刷锅声,高山看不见背对着他的江荷,是怎样在用力刷锅的瞬间将哽咽憋回胸膛。
江荷很难过,可是能怎么办啊,她早已清楚认识到自己根本配不上他了,更何况,那些那么难那么难的日子都是别人陪着他一起过的,她哪里能去抹掉那一切呢……
江荷没办法,也做不到。她能冲一碗白白嫩嫩的豆腐花,但她冲不淡那段艰难却又刻骨的日子,或许,从她当初定心不跟他一起出去时就已注定,他们之间会分岔,再也合不到一起。
高山离开村子那天是大年初五,村子里新年气氛还不曾淡去,有很多人去送高山,亲朋好友邻里乡亲的,站了好大一片,在那条高山出资翻新的道路上,他挨个和他们道别,温暖又礼貌地说着道别语,一句又一句……
高山想起上一次出村,只有江荷一个人来送他。
而这一次,江荷没去送他。江荷在小厨房里冲豆腐花,她想,城里肯定不会有这么纯正的人工豆腐花。
她在心里和高山道别,用短短的两个字,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