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前一天。中午领福利:四块月饼、四个梨、三个苹果、一瓶啤酒。下午提前收工,放当地小工回家过节。回到厨房,伍洁的姐姐告诉我晚上出去吃饭,让我换身干净衣服。我用冷水和香皂洗了头,但头发还是发涩,结成缕。后来在KTV洗手间的镜子里看到自己的样子,觉得有些陌生。
饭桌上有老二、伍洁、虫虫、伍洁的姐姐、欢欢、江江、长毛、浩浩、一个没见过的小伙子,还有老宋,他是中场赶到的。在工地上干活儿的人大都身形精练,只有老二和老二的堂弟浩浩两个人的肚子是往外挺着的。
老二站起来拆开一条天子牌香烟,往每个男的面前扔下一包。我把它装进口袋,打算回去贡献给江江。江江坐在我右边,又黑又糙、指关节粗大的手搭在素净的米黄色桌布上,突兀得仿佛被放错了地方,丑陋而惹人同情。我不免看了看自己的手。
饭后转场去KTV。我独自留在一楼大厅,乘酒兴打了几个电话。一个无人接听,一个关机,一个刚讲几句便要挂。我从耳朵上取下一支烟,用从饭桌上拿的火柴点上,深吸一口,缓缓吐出来,想起老大教我抽烟的那些日子。抽第二支时,我给他打了一个电话。
那个不认识的小伙子下来找我去包房。
伍洁的姐姐正在唱《一个人的精彩》。唱完,老二唱《酒干倘卖无》。伍洁的姐姐对着话筒说:“你只晓得唱这两首歌,不是《酒干倘卖无》,就是《铁窗泪》。”
沙发正中没人坐,我走近,看到地上有一滩呕吐物。伍洁的姐姐用手指了指欢欢。欢欢光着上半身,从沙发上站起来勾着我的脖子,凑在我耳边要我带他去洗手间。在洗手间“嗷——嗷——”地吐。
中秋节放假一天。
中秋节之外,只有雨天才放假。我经常查天气预报。有时候,预报中的雨越盼越近,临了却又改成了多云;也有时候,甜美地听着如约而至的雨沙沙地下了一夜,早晨出去一瞧,停了。伍洁的姐姐说,何必等下雨,觉得太累了就歇一天。她的建议让我一愣。的确,工地上虽然没有节假日,但请假是很方便的。我并非不知道。然而我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请假,似乎在潜意识中,我认定何时放假该由别人(老板或不可抗力)说了算——其中隐约透露出的奴性让我不安。可即使将请假纳入备选项,我仍然没有给自己放过一次假。
有一项研究说,出租车司机在雨天容易拉到活儿,赚钱效率高,因此他们应该在雨天延长工作时间,在晴天则早收工;而在现实中,出租车司机无论晴雨,一旦完成自己设定的每日营收目标就收工,结果他们的工作时间反倒是雨天短晴天长。这项研究借此说明人常常是非理性的。然而,非理性不等于傻。根据晴雨不定的天气来决定工作时间的长短,这种灵活性要求出租车司机具备强大的意志力——它在寻常人身上是稀有的。工地上有个绰号叫传儿的抹灰师傅,因为和老婆吵架,便赌气不出工,结果一天接一天歇下来,一连歇了一个多月。我害怕的就是人的这种惯性。与其在自由造成的不确定中挣扎,不如在奴役带来的确定中安然——这种非理性倒有几分根植于人性的智慧呢。
上午,老二和伍洁来工地发钱。工钱是春节结算。工人平时(尤其在开学前后和中秋节)要用钱也可以要求预支。老二坐在厨房门口的半块泡沫砖上,用膝盖垫着一本收据在上面记账。伍洁数钱。一扎扎刚从印钞厂出来、火红崭新的百元钞票,带着喜庆和收获的意味。工人一个接一个来,拿钱,在收据本上签名,笑呵呵地走了。最多的一个要支八千,老二二话不说给了她。老二问我要不要零花钱,我说我还有。其实我钱包里的百元钞票只剩下最后一张了,但我觉得这样从他手里领现金别扭。
老二带着全家在工地和大家吃一样的饭菜,一起打麻将,似乎是想表达本色不改,与工人同乐的意思。牌局设在伍洁姐姐住的房间。我不想显得太不合群,去看了一眼。牌桌上是老二、伍洁的姐姐、长毛和传儿。围观的人足够另开一桌,可麻将只有一副。江江在隔壁自己的床上睡觉,大概是中午多喝了几口,衣服和鞋子都还穿在身上。虫虫坐在床上对着江江的便携式电视看动画片。
我们在工地的住处都是些临时凑合之地,而江江的房间则像一个永久定居点。桌凳齐全,是用捡回来的木方和竹胶板钉成的,还有电热锅、餐具,墙上钉着一根横木条,木条上钉的一排钉子分别挂了锅铲、抹布、筷子盒、牙具盒,筷子盒和牙具盒都是用饮料瓶剪开做的。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窗户。其他人住的房间,窗洞的位置钉上塑料布或胶合板封死,实际上没有窗户。这个房间的窗洞也用胶合板封上了,可是胶合板上又开了一个方洞,用合页装了一扇窗页,开合自如。我望着这个不足A4大小的迷你窗户暗自叹服,却发现自己并不羡慕。这一发现令我意外,也让我从一个新的角度审视自己。我欠缺这样的巧思,欠缺这样的兴致,但我真正欠缺的,或许是对生活的热情,无论是工地上的还是从前的生活。
不干活儿,白天变得格外漫长。我回到住处,打算把时间睡过去。昨天老二给我送来了一张褥子和一张被子。先前从商店买的被子,被面的质地像塑料一样,又僵硬又不吸汗,里面的棉花(如果真是棉花的话)移了位,把被子提起来对着窗户,可以看见大大小小透光的窟窿。而新被褥又柔软又暖和,让人觉得幸福。
老二把我叫醒,带我去市区。我是八月上旬出门旅行的,背包里只有夏装,我想趁空去买几件衣服。先买了一套丛林迷彩服。老二付的钱。我说:“这几不好意思,要你掏钱”。他说:“这是给你发的工作服。”不知为何,工地上几乎每人都有一身迷彩服,一双解放胶鞋。我的这件第一次穿就脱线,裂口从裤裆开始越撕越大,到傍晚收工的时候,内裤、大腿都露到了外面。补衣服花了两元钱。
经过自动取款机,我想取点钱出来。老二拦住我:“干什么?怎么像个哈巴?我手上有现金,到时候从你的工钱里扣就行了。”在一间美特斯邦威专卖店,我挑了一件打七折的棉衣和一件新上市的薄毛衣。老二——大概是为了可以“顺便”帮我买单——买了一条牛仔裤。至于从工钱中扣,我知道他是说说而已。
回来的路上,老二告诉我柳莹离婚了。我说,那你现在有机会了。他说,我对她已经没有什么想法,我是对柳莹这个名字还有感觉。
柳莹是我们的初中同班同学。老二从初中开始单恋她,直到如今仍对她念念不忘。不过,与其说是对一个人,不如说是对一段时光难以忘怀。我们困在时间这一有轨列车上向前狂奔,却又早已在某个中途站下车,永远地留在了那里。老二初中毕业之后就跟随父母到山西打工。从此,柳莹成了一个象征,象征他的青春时代那些美好而未能实现的可能,牵扯他一次次回望的目光。
起初,老二在山西混得并不好。他父亲是包工头,却常常接不到活儿。除了抹灰,老二还干过不少副业,比如从超市偷东西,从菜园偷菜……时间是酝酿大师,多年以后,他颇有兴致地谈起这些经历,固然视其为生活之艰辛,却也带着自得之意。
我上大一那年的寒假,有一天老大告诉我老二在山西出事了。我们四个兄弟一起去老二家里慰问。那时他家还住在租来的一个农家小院里。老大向老二的妈妈了解情况,我们其余三个人站在一旁,听他们说什么看守所,吞牙刷,便知道事情严重。老二的妈妈满脸愁容。老二三个妹妹中最小的一个蹲在地上默默择菜,不时朝我们望过来。后来我才渐渐把事情的大概凑齐:老二和他父亲购买和使用假币被抓,老二在看守所时吞下一把牙刷,使苦肉计,但警察不为所动,告诫他少来这一套,牙刷吞下去了再拉出来。
房地产行业繁荣起来之后,老二沾了光。2008年元旦,老二结婚。那时他还没有买小车,娶亲用的是花轿,意外地成为晚报上的一则图片新闻。他和伍洁是头一年春节期间相亲认识的。结婚时,伍洁已经怀孕。虫虫出生前几天,汶川发生大地震,所以老二在她的学名里塞了个“汶”字。2010年春节,老二用三十万元现金买下了他现在开的大众CC。在我们一伙老朋友当中,老二是第一个结婚、第一个生孩子、第一个买车的。也是在这几年,老二从他父亲手里接下了山西的抹灰事业。
老二像候鸟一样,每年元宵节一过便北上去山西,春节前又南下回老家过年。在山西,一年之中适合抹灰的时间从清明节前后开始,到入冬的第一场雪为止。雪后气温骤降,工地上的水被冻住,最后一批返乡的抹灰工也得动身了。而老二还要留在山西向老板们要账,一直留到除夕的情形也有过。春节,老二要去有影响力的抹灰师傅家里拜年,邀请他们年后继续跟他。这些年,包工头不仅不敢拖欠农民工工钱,在带他们出去之前还要预付一笔钱。而农民工拿了钱又不跟着去山西的事,老二也遇到过。不过总的来说,老二的事业是越做越大的。近两年,他每年从老家带出去的农民工都有100多人,而这只是他的嫡系部队。
每年春节我们聚到一起,老二总会津津有味地说起他见过的那些事业比他大、资产比他多、赚钱比他迅猛的人。他强调,其中不少是我们的同龄人,有富二代,也有白手起家的。老二如今完全不抽烟,几乎不喝酒——正如那些“真正的大老板”。虽然不再需要亲自上阵抹灰,但他每天都和工人一样早起,每天都去工地上巡视。
从最初以来,老二一直在山西吕梁地区发展。我问他有没有想过在山西定居,他断然否定了这种可能。老家有亲戚,有朋友,有柳莹。只有回到出发的地方,回到故人中间,我们才能知道自己究竟走了多远,才能明了在他乡的收获到底价值几何。
有一年春节,老二跟我们说起初中时,他所知道的每一个同学家里都有电话,唯独他家没有。他说他非常羡慕家里有电话的同学,虽然自己家里没有电话可用,但他还是把别人的电话号码背得烂熟,直到如今仍然记得。在场的人在一片静默中听他把那些号码一一背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