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小孩心里都永远住着一个老人,也许是那个牵你手带你去市场买菜的爷爷,也许是总在偷偷塞零花钱给你的奶奶。他们是孩童时陪伴你的人,却也是在你不知不觉中藏在记忆深处的人。
奶奶曾经牵着你的手走过的弯弯小巷,是通往回家的路,也是通往未来的路,你经历过的跌倒、你经历过的骄傲都会永远尘封在这一段抹不去的记忆当中。
记我的奶奶
(一)冬日的夜晚 ,清冽,寂寥。月亮明晃晃的,刚爬上树梢,大地上的一切都笼罩在凄静的月光下,周遭如时间卡壳一般寂静,只是间或传来一阵树叶摩挲的细碎声。二姑要出嫁了。那时候姑娘出嫁,若是能有个长毛围巾那是相当气派的了。我奶听说西队的庆怀叔明日去城里办事,吃了晚饭收拾完一切,便揣着20块钱,去央他给二姑捎一条长毛围巾来。
时间不早了。她套上自己的大棉袄,裹一条毛蓝色的厚方巾,便急急匆匆地往西队赶。一个几十户人家的小村子,东西走向,分两个队,东边的一半叫东队,西边的一半叫西队。我奶出了门,就从家后那条东西路上径直往西队走了。奶奶平日里是个精干的人,这样子一个人走夜路,也没有半点惧怕。其实这段路并不多长,要搁白天15分钟走到头了。
但因为是黑夜里,所以显得长了点。我奶走过一家又一家,有些人家因为是冬天怕冷,已经关门闭户了,有些人家还亮着黄黄弱弱的煤油灯,灯捻子在寒风中摇曳无形。走到我前元叔家门口的时候,我奶突然感觉眼前一黑,有个高高的大个子背对着她,不偏不倚正好挡在前面。我奶叫了几下,也不见出声,便顿觉怪异,此物似人非人,无声无息。
因为挡在正前方,我奶只好绕到旁边向前走。走了几步,我奶越发觉得心里发毛,心想这到底是个啥呢?到底是没忍住,回头看了一下大个子,大个子依然站在原地,只是个身形,面部见两只绿莹莹的圆眼睛,发出刺眼的绿莹光,直直地身向我奶的眼睛。我奶吓得魂飞胆破,声也发不出来,撒腿就往庆怀叔家的方向奔去,向他们诉说这吓人的事。
众人听后,几家壮汉均拿了家伙出来准备应对,到原地找寻,然哪里还有什么大个子,明晃晃的月光下只有树叶摩挲的细碎声。当晚回来,我奶就见各种花色的蛇盘绕在眼前,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第二天,更甚,没出三天,眼睛就基本看不见东西了。那一年,我六岁。所以记忆中,似乎是打我第一天见着我奶,她就是看不见东西的样子。
(二)两个叔叔、大姑、二姑结婚,我均不知晓,只记得此后的日子是爷爷奶奶和小姑一起生活。那时候,他们家还有几亩地。奶奶眼睛不好,但家务活还可以干得好,烧饭、洗衣服,扫地样样都可以;每样都做得有条不紊,所有她用过了的东西都放在原来的地方,走路一步一抬的,慢慢的,轻轻的,似乎一阵大风就能刮跑一样,最远的不过门口的那一片小院子。
火辣辣的7月里,知了在声声地叫着夏天。午后小姑一个人扛着锄头去地里锄草,带顶大草帽,然后踩着黄昏的余温,带着满身的疲惫,从来不声不响,从我家门口的大路边经过。遇到我在路边玩,有时候我会和小姑说上一句话,有时候也不说。
她就径直回家了,她的家,即我奶的家,在我们前面一排的东头,据我娘说那里曾经是我家的一块瓜地。所以很近,腿一抬,一阵风似的就跑到奶奶家了,有时候去刚好赶在她在蒸馒头,一筐,热气热气腾腾的。当然了,我会毫不客气地拿起就吃,哪怕把手烫的生疼也无所谓。
一个去了还好,和两个叔叔家一共10个孩子若是一起去,那一筐馒头就差不多一扫光了。奶奶烧很简单的菜,有时候切几个园子里的青辣椒,和点面糊糊,加些盐,放在一个大盘子里,和蒸馒头的锅里一起蒸,馒头熟了,菜也好了,浇几滴香油在上面,夹在馒头里大口地咬,记忆中鲜香四溢。
我小姑二十岁那年,说了婆家。记忆中小姑多年里一直沉默寡言。但说了婆家之后变得越来越明媚一点了呢,因为小姑夫来奶奶家的时候,我会看见小姑露出之前不曾看过的明亮笑容来。小姑出嫁前夕,一个暖暖的春末,我和大叔家的姐姐,一同去奶奶家玩。
奶奶说,小姑快出门子了,她有些旧凉鞋拿出来,你们这些丫头们看看吧,看有没有能穿的都拿去穿穿,不能穿的下次就拿去换碟子换碗了。(那年月,乡村里经常有拿旧衣裳旧鞋子换碟子换碗的买卖)哇,奶奶家居然藏有满满两口袋三个姑姑穿剩下的凉鞋、凉托,被我们拉出来,倒在明媚的阳光下,我都被晃晕了,被这么多颜色鲜艳的凉鞋,……有正红色,有西瓜红,茄子紫,还有黄瓜绿……一“咕噜”全都倒在地上,随便挑,我们一双一双往脚上套,颜色款式选自己喜欢的,大概每人都挑了好几双。
一天换轮着穿;虽然有的尺码有点大,穿着走起路来脚一滑一滑的,虽然有的凉鞋其中一根带子断了,我们自己逢上,打的线头有点大而有些咯脚……我记得我有一双白色凉托,根子有点高,有点大,我穿上的时候脚都戳到前面了,根子打到地上,一撅一撅的,走起路来就吧嗒吧嗒响…….但,那个夏天我们仍然因为有这么多凉鞋,过得很美很美……小姑出嫁的那天,我看到婆家人送来好漂亮好漂亮的嫁衣。送嫁的鞭炮噼里啪啦震天响,小姑开始换衣服。小姑出嫁了,奶奶家的地就不种了。
不久我小姑的那份地也签到了她婆家。然后我爷,我奶的两份地,就平分给了我家,我大叔家,我小叔家。地给了我们,由我们三家均摊着给我爷我奶粮食吃。我奶家不种地了,到了忙天,比如割麦子那会,我爷会给三个儿子帮忙干活,我爷很早腰就弯得厉害。
那时候割麦子又都是弯着腰用镰刀,所以我爷每次只能蹲着割,为了表示不偏不向,他一家给割一天,说算是一碗水端平了。三年后,爷爷上了年岁就不给各家帮忙干活了。自己拾庄稼去,虽然腰弯得厉害,但是一个麦季可以拾很多麦子,足足够他们自己一年吃的呢。到了秋天,就拾玉米棒子,花生,黄豆……它们依次排开,在小院的空地上,在凉爽的秋风里,在幽远的天空下,日日暴晒。
(三)奶奶除了三个儿子,还有三个女儿。大姑住在镇上,做着不大不小的生意,手头上自然宽裕一些。又靠在街边上,所以遇到我们村子里有去赶集的,大姑总是会隔三差五让人给带奶奶带些吃的用的来。
大姑有时候给奶奶带些炒菜的油,有时候带一斤猪肉,有时候是几把馓子,有时候是一些豆腐皮,有时候两条鱼,或者一包面包,黄澄澄的,油呼呼的,还有些糖块呀油糕呀之类。大姑甚至会给奶奶带来一小捆又白又软的卫生纸,解手用的。
不免羡慕起奶奶来,因为那时候我们解手都用自己写过的作业本来擦屁屁。其实最让我们馋嘴羡慕的还是,天寒地冻的大年跟前,大姑会给我奶捎来一把韭菜黄,模模糊糊听得大人说这是大棚里的,彼时根本不知道大棚为何物。冰天雪地里,这是多么稀罕的物件呀,喷香喷香的,切碎了零落地洒在为大年三十准备的饺子馅上,吃上一口这样美味青芬的饺子,足足可以美一年了吧。
大年三十的饺子,年年提前预备着。二十九的午饭一过,家家户户开始和面剁饺馅,远远近近砰砰当当的声音在氤氲的年味中此起彼伏。一家子人围坐在一起,妈妈们和好了饺馅,因为是要包一整天吃的,所以爸爸和孩子们齐上阵,各人包的会各自放好地方,横一排或者竖一行挨个放好。
末了,会评比各自的饺子造型谁的最宽胖,谁的是最温婉,谁的最挺立,谁的地上趴…….自己家的包完了,头等大事,就是去奶奶家。因为奶奶眼睛不好,我们心里总念着这事。大人也会提醒着,弄好去你奶家看着,帮着点。于是,包好便一呼啦去了我奶家。
刚刚好,一般去的时候,午后的阳光正斜斜地照进奶奶的屋子里,奶奶已经和好了面在醒着,饺子馅也和好了,有粉丝、豆腐、肉末,上面正洋溢着一层新绿,那正是大姑捎来的韭菜黄。
(四)这样子过了很多年,我大姑突然说听说谁个谁个,眼睛看不见好多年在哪里哪里治的挺有效果的。然后大家就带着我奶去看。奶奶支了多日,回来之后便见她带着一副金边的眼镜,我奶说真的是可以看见不少。我们一帮孩子都站到我奶跟前,让她一个一个认,凭借声音认,没几天就都认得清了,虽然鼻子眼眼不是特别清楚,但大概轮廓算是差不多了。
于是我奶每天带着眼镜,慢慢地可以去邻居家串门子去了,可以去给在地里拾庄家的我爷送饭吃,甚至可以跨过小路走上大路走一走。
有一个冬天,我们在门口玩,看见我奶在大路上慢慢地走过来,虽然慢慢的,但居然自己能走在大路上,便欣喜万分,跑过去把奶奶扶到家里来,她整整在我家门口坐了一上午,晒着冬日的太阳,聊着锁七碎八。奶奶终于可以出来走路了。
(五)2001年的秋天,我爷还好好的到地里拾庄家呢。冬天还没怎么到来,就觉得不对劲,总是怕冷得很。
困为腰弯得很厉害,身体几乎成90度了。他就央我娘给他做棉袄,他说要做长长的长长的那种,不然短了天冷腰露在外面不得多凉。我娘就给我爷做了长长的长长的棉袄,身子上一扎,下摆一直搭到膝盖上面,我爷说:“就要这样的,多暖和,再冷也不会冻到腰了。”那个冬天,我爷穿着长长长长的棉袄,仍是觉得冷。
雪,还没有下,爷爷就整日地包在被窝里,不愿意出来了;要不躺着,要不坐着,终日里和奶奶不紧不慢、不忙不慌地拉着儿女各家的琐事。雪花开始飘了,满世界雪白,大雪堆满了冬麦田,大路边,小河口,一直堆到了我奶家的木门旁。雪,一直到过年也没化。
整个雪天里,由我娘我婶子轮流去给爷爷奶奶烧饭,或者在自己家里做好了端过去。过了年,天就一日一日暖和起来了。正月底的时候,外边的风暖暖的,我爷就说得起来走走了。
可谁知,一站腿就打软,卧了一个大冬天,居然再不能站起来走路了。爷爷说:“这回,我算是真毁了。”从二月初十,开始我爷和我奶开始轮流着在三个儿子那里吃住,一家一个月。我爷身体每况愈下。那一年,我在邯郸读书。暑假回了来,看见爷爷瘦得皮包骨,躺在床上,但脑子是清醒的,什么呱都能拉。我轻轻地走到床前,他给我说:“大芳,好好念书,好好念。”
那个夏天和以往的每个夏天都一样,我们大块的时间都在地里干活,除了锄草就是拔草。细碎的时候里,干我们喜欢干的一些事,比如去梨园里打牌,去梨树上捉知了,去小河里抓鱼,去水塘里捞大蜗牛,回来烧肉吃。一整个夏天,我们吃着香辣的蜗牛肉,简称牛肉。
有一日,我和妹妹刚捞了半桶蜗牛回家,刚放到墙角,就看见我爷躺在堂屋里的床上很难受的样子,家里只有我娘一个人,她靠在床前,我爷急急地对她说 “忙不了,累不了,受不了”话音未落,我娘示意我们赶紧出去找人,我和妹妹像旋风一般出去把爸爸和叔叔们找来,就只见爷爷很快地被穿上了花花绿绿的送老衣服。
但穿戴停当之后,我爷爷似乎又没啥事,脑子又清醒得很。他抬起胳膊来看了看,悠悠地说“我这衣服都穿上了啊”,当时旁边有人打趣“嗯,穿上了呢,看跟个皇帝样,帅得很!”)不一会,我家门口,就噼里啪啦响起一串震耳的鞭炮声…….我妹妹捞上来的那桶大蜗牛,自然没有被吃掉。当天夜里下了一场很大的雨。天明的时候,我看见很多大蜗牛顺势往外爬,一步一步…… 爷爷走了,享年八十。
(六)所有人都回来了。这些人包括,爷爷的六个孩子,三个儿子三个女儿,另有两个侄子三个侄女,以及这此人的所有的孩子,数数一共34人。这几十个兄弟姐妹,一时间聚在一起,阵势浩大。
爷爷走后第二天吊唁。来了的人便一个一个号哭一阵,悲悲切切。但只是几声便作罢,又像没事人一样了,和旁人说的说,笑的笑。我大姐哭得时间最伤心,不停地哭一个上午,“我的爷啊,我的可怜的爷,你走的怎么这么快样,我再也没有爷了…….”我们这些便也忍不住,跟着哭起来,但只是抽抽搭搭地抹眼泪,不会像她那样长长的恸哭。
下午的时候,其他亲戚也都要一一过来磕头、烧钱。我奶奶那时候,眼睛已完全看不见了。我爷爷走过那天,并没有告诉她,她在我小叔家,其实和我家只隔一排,怕她年事已高,伤心过度,就没有和她说。
临了,经大家一致商定,爷爷这事得告诉奶奶。然后我大姐、我、我小妹一起把我奶搀扶着颤巍巍地向我家走来。我奶刚一到我家门口,就放声嚎哭起来,久久不能平静,声泪俱下,足可以惊天泣地。我们本家里的这些(除了姑姑家那些)的孙子辈,都齐上阵,在村口迎亲戚,只要是来了的,都要统一齐唰唰跪下来磕头,从下午两三点开始。
那是个流火的七月,但是为了不让膝盖磕烂,我们都穿了长裤子。排长长的一排溜,客人来的时候,我们会不约而同地跪下去磕头。客人没来的空档,我们会在一起诉说各自的近况。那时候刚时兴老百姓用手机。
一些早早不读书出门打工的孩子们,都买了新手机,还能照相,大家轮流着看,都不免心生羡慕;或者年龄相仿的姑娘几年不见了,站在一起比个子,看谁长得高,长得俊,眼尖的看到远远地来了亲戚,赶紧齐唰唰跪成一排。第三日,我爷爷下葬。
找看地的风水先生看了几块地,说南糊那块腰节地好,后辈可出不凡之才(至今未现)。那天午时,爸爸作为长子,领棺下地摔劳盆。一群喇叭号子吹吹打打一路把我爷送上了去腰节地的那条长长的不归路…….
姑姑们和我妈我婶子们,各种哭着跟到南关路的十字路口,就再不能往前去了。铺也就在那里烧,爷爷生前的衣服,用过的东西,一应点火烧着,化作缕缕青烟,随风南去,据说可以随了爷爷一同跟着。
爷爷的坟刚一圆好,天空便乌云密布,大队人马迅速撤回。但一些动作慢的,还是被浇了个落汤鸡。据说这是吉兆(至今仍未现)。回来,我奶奶问我大姑我爷埋在哪里,大姑说:“就在腰节地那里,过一条沟就是大朱家了。那里有不少熟识的,不会孤寂,没事可以找他们一起拉拉闲呱呢。”爷爷走了,留下我奶一个。
12年之后,奶奶撒手人寰,终去陪伴爷爷了。
清明的傍晚,我长坐在他们的坟前,耳畔似乎萦萦响起我奶和我爷仍在不紧不慢、不忙不慌地拉着儿女各家的琐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