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亭廊琐事

宋亭廊的老人在不停地逝去,而剩下的那些人正在不停地老去。

每回宋亭廊,老远我就开始打开车窗,然后在转弯处如期遇见一位或是坐在正屋檐下,或是坐在围墙门檐下的老人。她仿佛是静止的,眼睛很久才眨一下,身体很久才动一下。我很大声地问候,婆婆好。等我的车子离她远去,才从后视镜里看到她正努力地扭过身体,朝我开去的方向微笑。我看到她咧着的嘴蠕动着在回应我。

有时候我不开车,走过她身边时我停下脚步,依旧很用劲地问候:婆婆好。这回我看清了她脸上绽放着好看的菊花,她说,亚囡,回来了?

是的,我在等这一句。亚囡,是宋亭廊的老人给予我的独特的关爱。于是我变的很小,小到我还不知道我从哪里来。

宋亭廊,我们习惯叫它亭廊,是隶属长川坝的一个自然村落。它的历史大概要从明朝开始追溯了,清光绪《海盐志》卷六有载:天启七年,始筑长川坝。而宋绍定在《常棠澉水志》里又将宋亭廊记作“宋亭村”,但终因为来历、含义无从考证,只能依旧把宋亭廊隶属于长川坝之下。

宋亭廊的人不完全都姓宋,有姓朱的,也有姓高的。但姓姚的只有我们一家,这件事情让我在初懂事的时候很是诧异,左隔壁姓朱的和右隔壁姓朱的是同宗,前隔壁姓高的和后隔壁姓高的是同族,唯有我家貌似是孤零零存在的。我们是从哪里来的?我祖母说,她的母家万家是宋亭廊最大的家族,当初我祖父来长川坝组建卫生院,与我祖母结识,但我太外祖父心疼我祖母远嫁,于是在此地添置了家产,让我祖父祖母安家宋亭廊。好吧,我暂且相信了这个古老的爱情故事。

回忆起来,宋亭廊总有很多故事。譬如我小时候,在我家老屋后面,有两户姓宋的人家。我祖母说,他们是堂兄弟。

堂兄金官公公曾经在舟山当海军,在那里认识了美丽的舟山婆婆,并成功娶回了家。舟山婆婆是我们宋亭廊最有味道的女人,长的白白净净,说话轻柔优雅,带着浓厚的舟山口音。

冬天闲暇的时候,老屋围墙下是一溜婆婆们的大围裙,藏蓝色里兜着湛亮的铜脚炉,一缕细烟从圆孔里轻巧地溜出来,故意钻进我的鼻孔。我忍不住的喷嚏,惹笑了晒太阳的舟山阿婆,她正在用好听的声音,叙述自己的故事。她的故事讲完了,总会叮嘱,亚囡呀,寻男人一定要擦亮眼睛,不要随便听信男人的话。

旁边的其他婆婆调侃她,我们宋亭廊的男人都很实在的,是你自己把“两间漏屋”听成了“两间楼屋”,才屁颠颠地跟来了。舟山婆婆懒得去回应,说,我给儿子们做饭去了。她摘下帽子,露出后脑勺上乌黑整齐的发髻,文文静静地往家走去。另一个笑得前俯后仰的婆婆也扯下头巾,蓝布头巾下,头发乱的好像老母鸡刚刚爬上去下了个蛋。

很多年以后,金官公公独自走了,留下舟山婆婆在三个儿子家吃轮饭。老去的舟山婆婆仿佛瘦小了很多,我多嘴地问:舟山婆婆,你还想老家吗?舟山婆婆的口音里依然有她家乡的浓郁气息,她举起摊开的手掌企图掰手指给我看:我来的时候19岁,现在83岁,64年了,不想啦,这里就是我的家。这样说的时候,舟山婆婆没有一丝犹豫,好像天天有人问她这个问题,可是她的十个手指头不够用,只好又默默地垂了下去。

堂弟是柄荣公公,长的人高马大的。寂静的黎明,有脚步声从屋背踢踏踢踏由远而近地传来,中间夹杂着一声咳嗽。那声音响的仿佛是一个巨雷,或者是一个信号。于是,前面邻居家的灯亮了,左边右边邻居家的灯也亮了。广播里开始唱起东方红的歌。

据说他曾经参加过抗美援朝的战斗,这让我从骨子里崇拜他,我多么想听他讲在朝鲜的故事,但从来没有。我甚至没有见过他的笑容,他的脸每天阴沉的要滴下水来。有一天,他家里挤满了人,他的独生儿子被厂里的机器搅掉了腿。他的老婆和儿媳妇哭的肝肠寸断,他没有哭。

邻居们猜测,柄荣公公留不住他儿媳妇了,毕竟他儿媳长的这么漂亮,不太可能留下来伺候一个瘸子。但是又很多年过去了,柄荣公公也不在了,他的儿媳依然留在他家,尽心尽力照顾着家。让人觉得走过最黑暗的那一段路,总还有曙光在。

柄荣公公有个小女儿,比我大几岁,按这么算,我得喊姑姑。这个隔壁姑姑读书读的很少,没有同学,也没有要好的朋友。于是出嫁前跑到我家,请我做她的伴娘。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做伴娘,还是初中生的我兴奋的宛如要去春游,我求着母亲早早为我定制了新衣裳,在敲锣打鼓和唢呐的嘈杂中,我瞬间感觉到了成长。但也很奇怪,从那天起,我再也没有见过她。如果非要记起她,也是她年轻时候的样子,圆圆黑黑的脸。

    我家屋前有两对老夫妇,他们是亲家,对门住着。我怀疑他们还是宋亭廊迄今最长寿的长者。

左边那户的公公姓高,叫元法。我知道他曾是我们生产队的队长,吹着哨子指挥社员干活的。在农村人眼里,这无疑是最大的官,或因此,邻居们都尊称元法公公为“元叔”。

元法公公个子欣长,眼神犀利,走在宋亭廊的小路上,身板一点也不佝偻。他的手里永远牵着趣珍婆婆,两人笑眯眯地走着去买菜,也有时候买菜回来不急着回家,在家门口的小河滩边小坐,和邻居慢慢聊着天。我路过他们身边,总有无限的羡慕,我说,婆婆啊,我老了要向你学习,清清爽爽,惹人喜欢。婆婆笑出声来,牙齿依旧洁白:真的呀?亚囡说话就是好听。

元法公公也笑,他慢慢过来牵着趣珍婆婆的手,慢慢走回家,慢慢开围墙门。我忽然想起一句暖暖的话,从前很慢,慢的只够做一件事,爱一个人。

他们有两儿两女,最小的女儿如今也该有60岁了。在我刚刚建立美感的岁月里,建英姑姑毋庸置疑成了我的女神。她有跟她父亲一样的欣长身材,头发烫成大波浪,松松地垂在肩下。她还心灵手巧,用钩针钩了很多美丽图案的镂空围巾,今天红色,明天黄色,在春天里像只翩然的花蝴蝶。

有一年,她每天下班后都会挎只竹编元宝篮喊我一起去割草。我很讨厌去田间割草,但是跟建英姑姑一起,我就愿意了。那年的我变得突如其来的勤快,不管割到多少草,起码是愿意拎着草篮了。但时间不长,到年底的时候,建英姑姑就嫁人了。再长大一些,知道那年建英姑姑其实难过,她的男朋友跟她分手了。那些年,男女朋友分手是件很严重的事情,但我并没有在建英姑姑身上看到失望和颓废,她依旧那么时髦,哪怕去割草也要戴着艳丽的围巾,用一竹篮一竹篮的青草治愈了自己的伤口。

虽然她尽快把自己嫁出去了,或许也不尽如人意,但我还是读到了她脸上的不慌不忙。再后来,他儿子读研,做医生,生了对双胞胎。抱着一双孙子的建英姑姑,笑起来依旧明媚如春天。

元法公公的小儿子,娶了对门有发公公的小女儿。

有发公公年轻时在河北工作,退休后又在嘉兴定居,说起来是见过世面跑过码头的。所以有发公公活的很有趣。他看到我回去,笑眯眯走过来问我,你说吃荤菜好还是吃素菜好?他又说,荤菜有激素素菜有农药。我好奇,那你们吃什么?他哈哈大笑,我们吃自己种的地蒲落苏。我提议,那你退休工资肯定花不掉,不如取现金出来,每天早上一张张贴墙壁上,晚上一张张取下来,锻炼手指还可以防止痴呆。有发公公欣然表示同意,还补充,我贴一张数一遍,撕一张再数一遍。

他还悄悄告诉我,听说人们都已经住月亮上去了,我钞票留着以后也去住几天。他还很诚挚地邀请我,你也一起去。

我哈哈笑着出门,又路过坐在檐下的婆婆。她一个人已经很久了,久到她需要挪动身体才能转过头来。听到我的呼唤,婆婆满脸的菊花又绽放了,她说:亚囡,又要走啦?

现在我已经不在乎我家是从哪里搬来的了。宋亭廊赋予我生命,陪伴我成长,它默默承载着生命的厚重,与世事的通透。我爱它亦早就胜于其他任何一个地方。

感谢岁月,总会给你留着这么一个角落,慷概地让时光的痕迹深深浅浅地探了出来。一块斑驳的墙壁,一个熟悉的拐弯,让我宁静,让我安然。

所以我打算返回脚步了。接下来的生活,我都将和宋亭廊一起,并在这里慢慢老去。

宋亭廊的故事,也将继续延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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