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的家乡是一座遥远的边城。
那里常年干旱,开车走完整个城市超不过一个小时,再走不超过一个小时就能看到荒石遍地的茫茫戈壁,远处是绵延数百公里覆盖着雪顶的黑色的祁连山。在这个沙漠与草原的过渡地带,人烟罕至,肉眼可见的长驻生命只有深深扎根于此的骆驼草,这种草生的极硬,只有行进的骆驼才会吃。听父亲说,在很久以前,如果运气好,还可以看到狐狸、黄羊和野兔。然而现在,当然是什么也看不到了。
我就是在这样一座被荒原和戈壁包围的小城里长大,然后离家。
2018年的春节,我又一次踏上归乡的路途。这一年,我已经离开家整整十二个年头。
02
火车渐渐驶入了故乡的荒漠,驶过戈壁和公路。熟悉的荒凉,再一次毫无保留地拥抱着我的双眼。
这些年每次回家,我都有一种明显的感受:这座城像是在风沙亘古不变的呼啸声中,和那些戈壁中的砂砾一样,被时间遗忘了:街道依然干净整洁,没有变宽,也没有变得破旧;城市的地标建筑依然伫立着;曾经每天上学经过的小路仍然还在;小区门口卖酸奶、烤羊肉串和凉皮的人们依然还在;市场,医院,学校……那些地方仍然和我记忆里的场景一模一样,我直到现在还能非常清楚地记得十二三岁的我是如何插着耳机听着MP3无忧无虑地走过市场,走过医院,走在春风拂动的垂柳下,向着学校走去的。
可是,我所爱的人是如何在这座被时间遗忘的小城里慢慢老去的呢?
可是,这里又是如何变成了我所回不去的地方了呢?
原来,时间忘了这座城,可是并不会忘记任何人。
它不仅在人们的脸上留下了无比清晰的烙印,更把每个人都带往属于他们自己的路。
具体来说,对于上一辈人,时间让他们在这座安静的小城里,长出了皱纹和白发,他们不再年轻,不再意气风发。在当下的年纪,他们更愿意把自己和子女交给命运,然后与零落的知交在酒杯中怀念着旧日的空气。
而对于我们这一辈人,时间让我们在成长中做出选择:有的人留下了,而有的人则必须离开。
归乡几日,强烈感受到的,就是这种时间即停滞又飞逝的矛盾感吧。
03
将要走的那一天下午,母亲在为我收拾行装,她额间的白发被金色的夕阳照射着,呈现出透明的颜色。那一瞬间,我惊奇地发现这座小城蓦然老去了。客观上,它还是一如既往地静默着,但是在我心里,我知道时间记起了它:在母亲的白发中,在奶奶和外婆褶皱的皮肤纹路中,在父亲逐渐矮小的身躯中,时间,记起了它。
它和我的亲人一起慢慢变老了,或者说实际上,它已经是我那老去的亲人的象征了。
04
我想,如果这一生我注定是一只没有脚的鸟,那么就算飞过了万水千山,我的灵魂最终也会回来——回到这里,化作漫漫荒野的风,恣意地穿过挺拔的白杨,穿过讨赖河的河水,穿过戈壁滩的砂砾和骆驼草,穿过大漠的孤烟和落日——多年以后,在这样的一刻,我将会记起那个遥远的初秋下午:我将要去另一座城市读高中,母亲为我收拾行装,阳光将她的黑发照的闪闪发亮。
那一天,我第一次踏上离家的火车。
05
千年以前的唐朝,那时春风还不度玉门关,有一个叫贺知章的诗人写过一首诗:“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唯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
思乡的愁绪穿越了千年,直到现在,依旧回荡在离乡人的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