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寓向南一间是画室。西墙上挂着一幅画。
深灰的背景里,五个男女错落地坐着,光着身子,脸几乎都被气球挡着。那些气球漂浮,多是深浅的蓝紫色,也有紫红、灰绿、灰白色,系线在每个人手中。但是并不完全,最左边男人的手,似乎放开了线,他的脸快要露出来,他望向她,中间最突出的那位,身体线条柔和似女人,用腿半挡住的胸部却是平的。最有意思的是,她斜斜伸出来的右脚上缠着带子,有些像舞鞋,但弓起收回的左脚光光的,尽管她身后蹲着的人,双脚都缠着带子。
但他望向她的脸,被近乎透明的气球挡不住了,快要露出来了。我看到刚刚坐过的小客厅,也有两幅类似的画,画中人的脸都隐藏在气球后面。
“为什么现在会这样画?以前,你很少画人,画也只是背部。”刚刚,大概二十分钟前,我问她。画室和厨房中间的小客厅,放一张木桌和两个皮沙发正好,墙角有储物柜放着葡萄酒,对面木架上十几个紫砂壶。我和M坐在南边,她在对面,背后墙上,五个男女穿着不同花纹的睡衣,直直并排站着,西墙上也有一幅,他们都侧着身体。
“传统绘画都在刻画人的脸部,观者也最容易抓住人的脸,表情,但我想画的是整体感觉,而不是某个人;而且,我画人的背部,或者用气球挡住脸,也是画人,只是用不同的方式去表达。”
M问:“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画的?”
她回答:“去年七八月吧。”
我补充问:“有几幅都是这样的构思,是一个系列吗?”
“不是系列,就是一段时间的状态,会比较接近。”
“你最喜欢哪幅?”
“这幅吧。”她转身指背后那幅。
“为什么呢?”
她有点茫然地回答:“就是整体感觉吧,跟我的设想比较一致,有时候画出来跟设想的不太一样。”
“那时,有什么触动你这么去画吗?发生了什么事,你在想什么?”
她迟疑了会,说:”不太记得了。”
我想起她前几年画过很多静物:手提箱、火柴、骷髅头、仙人掌、沙发、椅子,也有空间:几何形式的楼梯、废弃的房子、黑暗的地窖、斑驳的墙,后来还有动物:豹子、鹿、蛇、鸟……对她说:“你以前也画过很多静物和动物。”
她将身体俯近桌面,像没听清我的声音,但很快便认真地回答:“万物都有自己的特点,说上帝造人不合适啊……”她哈哈笑起来,笑声带着点大大咧咧的感觉。开始看向我的眼神,慢慢转到M的方向,“很多人看到某个事物就给它定义,我觉得是很狭隘的,什么绵羊、兔子就一定温顺,我就想画这些固有的事物给人的情感反射,包括那些场景,浴室、楼梯、墙。”
解释很合理,但不完全。我坐在一旁,总想到她几年前的一幅画,光着身体的小女孩在浴室里,空阔,寂寞,贴满白瓷砖的墙上还有流下来的褐色污渍。她曾在别的访谈中说起:“小时候,父母不常在家,我一直被寄养,生活得小心翼翼的,很淘气,是不说话的淘气……后来换了环境,才慢慢开口说话。”我似乎看到那个小女孩,走出浴室,走向人群,却习惯用事物挡着自己,当她说“它”,底下默默涌动的是“她”,但主语很少直接是“她”。
小客厅光线有些暗,是借画室那边的光。尽管画室光亮如白昼,但窗外阴雨绵绵,下午四点不到,已昏沉要跌落到夜晚。她刚从伦敦回,时差没倒过来,慵散疲乏的样子,时不时带出一声哈欠。我不太看得清她眼神,她多是望向M。M是负责这次访谈的编辑,曾见过她两次。
她?80后,知名艺术家,像在媒体照片上看到的,头发凌乱扎在脑后,圆脸架着黑框眼镜,看上去很中性,但那眼神是女人的。为什么?我想起刚进门刹那,她套着件灰色套头衫,体态显得有点圆熟和松垮,虽然眼神在递送的半途便折回去,但那光感是柔和的,甚至在嘴角微微上翘的笑容里,有一丝令人很难察觉的甜美。甜美,想到这个词,我很难想象是形容她,但这会儿又是最直观、最准确的描述。
“但今天采访真糟糕!”暗地里,我有些沮丧,脑袋里浆糊般转不动,昨晚做完提纲,已是两点多,早上八点多就醒了,睡不着。今天的合作团队又是新的,摄影师、造型师。M,我是第二次共事,头次见,她眼瞳淡黄透明似覆了层夕照,今天,她的状态显得有些急躁,像在高速路上横冲直撞,相形之下,我的节奏就是老古董车在乡村公路上。她完全被M的问题带着弯来拐去,我懵懵的,无力、也无兴致去抢方向盘。
“你觉得可以吗,有什么需要补充?”最后,M扭头问我。
我想着有两个问题可以继续,但也不一定,便说:“差不多了。”
M和造型师,出门买咖啡。她也和助手去别的房间。画室只剩下摄影师和两位助手。他们另外支了两盏灯,一个方形的暗光,另一个花形,荧荧地泛出淡金光晕,映照得画室有舞台的不真实。他们还将她的三幅画挪动,错落地放在南墙前面,背后是那幅画。我这才认真看那幅画,为什么他们光着身子、脸却都被气球挡着?
“无言以对。”
这个词冒出来。我心里暗笑了下。
穿过小客厅,走到厨房,那里堆着些杂物,看上去不像经常使用的样子。朝北是一排双层玻璃窗,窗对面的写字楼已一间一间亮起灯,隐约能看到些人影。我突然想起几年前的自己,也曾在那样的楼里上班,还会选择那种生活吗?内心里先摇了摇头。但我习惯这样的状态吗?也未见得。对面那栋楼方方正正,不算特别高,它外围露出一块天空,萤蓝萤蓝的,在突然降温的秋末显得像一块失真的童话。或许有一刻,我又出现了某种幻觉。就像——
在采访时,有时专心听着对方的讲述,看到对方的脸,不停蠕动的嘴唇,眼前的一切突然有些变形,仿佛坠入一种疑惑:你怎么会坐在这里?我记得的,也是采访一位艺术家,年轻的女孩,头发草草地束着,双臂下紧夹着个白布包,一脸误入现场的萧瑟气。她讲她的作品,灵感取自童话《睡美人》,她感兴趣的是长久的沉睡、冰雪融化之前的过程,像创作。她急切的眼神勾过来:“你明白吗?”我有点尴尬,难道我不懂对面的镜子?!但身边公关碰了碰我的手臂,希望多说说品牌,这是不用多言的游戏规则。我抱歉地调整了语言轨道,她也靠回身后的椅背。道别时,她匆匆递来一个眼神,仿佛又重复了问题:
“你为什么会坐在这里?”
我也疑惑。眼前出现M拎着的Fendi手包,线条简洁利索,精致得好像不染纤尘,她的指甲涂得红而不喧哗,食指和手腕都戴着像小建筑的金色饰物。访谈时,她用笔在打印的提纲上做笔记,两手的淡金饰框就齐齐地拱起,像要在暗淡的空间里撑起小小的穹顶。她聊起伦敦的博物馆,说很小就到那边去看展览,她所在的杂志,精美得就像博物馆的艺术品。她与这样的环境仿佛毫无隔阂,而我,几年前也曾坐在她的位置,因为从来都隔膜,所以放弃了。……那时,我感到一点手背的寒意,交叠着双手,搓了搓,手指上空无一物,所以搓起来不会有任何妨碍。指甲自然也是光秃秃的。
为什么会坐在这里?
将视线转向天空,我忍不住想问问它:“你说呢?”
我想到她的一幅画,田野里都是高大带刺的仙人掌,一个光着身子的男孩似乎不得不穿越,惊惶的。——我知道她要说什么。有段时间,我常想到一个意象:“妈妈,我要穿什么衣服去学校?/黎明前,夜那么锐利,/我的身体,如此娇嫩。”后来看到瑞典女诗人索德格朗有诗句:“你的灵魂没有个合适的外壳吗?”(《希望》)我领悟,原来很多孩子都在寻找外壳。
自然,我想到她的老师,那个擅画面具的成功艺术家。我理解为什么在她念大学时,她对展览中他的作品很有感觉,而她又总是将自己隐藏在静物、动物和空间背后。习惯当哑巴的人,要说话时,总是会设法戴上面具的。那不是虚伪,而是习惯了地窖的光线,猛然站到光线强烈的人群,有太多的无所适从。或者说,习惯赤身面对自己的人,要如何习惯与穿着衣服的人待在一起?
这时出现的一幅画,是男孩在黑色的水中抱起一条大鱼,一条金黄、大过男孩身体的鱼,但鱼眼直愣愣的,仿佛在讲述鱼的死亡,男孩仰头大笑,但有着哭一样难看的表情。而另一幅:同样像在黑色水边,一只金黄的鹿直直抬起头,眼神寂静,没有挑衅,也并非温顺。画名取自纳西索斯的倒影。还有那两张并立的椅子,一张椅子踮起一点点,就像克制着靠近身边的爱人;两只豹子望向远方的背影,两只小鸟在树枝上……稍微激烈的情绪也是有的,譬如从墙上伸出的黑色鹿角,像钢叉似的魔鬼干枯的双手,痉挛、扭曲着像要控诉;还有台阶上一滩滩像血的污渍。嘲讽,黄金蟒,像饰物的;木柴围起的,皇冠;思辨,墙上并列的黑雕毛,火柴即将燃起,箱子上的骷髅头,男人远逝如魂的背影……
我想我是理解她的,在看过她的很多画之后。
但当天的采访真糟糕,尽管写稿,应付起来不是问题。
后来,她坐到摄影师布好的景中央。换下松垮垮的灰色套头衫,穿上黑西装,黑T恤,那笔挺的线条和整体的黑色,能将她修饰得如同杂志上常见的明星。摄影师从旁边的穿衣镜中取景,看上去就像,镜中的她,左右是她不同的三、四幅画局部。她身后,是南墙上那幅画,用气球挡住脸、无言以对的五个人。
而那画前面的现场,也是无言以对的人,相机的咔咔声。
白炽灯烘出一团濛濛的光晕。
我道别了。
在门边,她搂着M的手臂,说:“我说得很碎,文字……”眼神探出来,像一点头灯光,很快又缩回去了。
“我会处理的。”急急地,也是礼貌性地回复。
走出这栋位于北京东三环的公寓,我急于回到五环外的家,仿佛在边缘待惯了,一时被推到闹市区的喧嚣。能说什么呢?我又想起那幅画,那个男人快要露出的脸,像在透露某种告别,尽管其他人仍默默谨守一个游戏规则。
2015/11/25-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