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公孙丑下》18:“过”的相对坐标
燕人畔,王曰:“吾甚惭于孟子。”
陈贾曰:“王无患焉。王自以为与周公孰仁且智?”
王曰:“恶!是何言也?”
曰:“周公使管叔监殷,管叔以殷畔。知而使之,是不仁也;不知而使之,是不智也。仁、智周公未之尽也,而况于王乎?贾请见而解之。”
见孟子,问曰:“周公何人也?”
曰:“古圣人也。”
曰:“使管叔监殷,管叔以殷畔,有诸?”
曰:“然。”
曰:“周公知其将畔而使之与?”
曰:“不知也。”
“然则圣人且有过与?”
曰:“周公,弟也;管叔,兄也,周公之国不亦宜乎?且古之君子过则改之,今之君子过则顺之。古之君子,其过也如日月之食,民皆见之;及其更也,民皆仰之。今之君子岂徒顺之,又从为辞。”
先前,齐王的大臣沈同以私人聊天的身份向孟子讨问“燕可伐与”——应该不应该征伐燕国使之受到惩戒?孟子果断回答他——“可”。
很显然,这场私下交流的学术问题,成了齐国朝堂上决策的重要依据。齐王果断决定伐燕,顺利拿下了燕国。后来,孟子专门就此事做了澄清——燕国当伐,但只有替天行道者才能征伐燕国,而不是与燕国一样“当伐”的齐国那样的国家去征伐燕国。
被胜利冲昏了头脑的齐王当然没把夫子的话当回事,杀掉燕国君主子哙和相国子之后,便抢掠燕国的国宝运回齐国。很快便遭到了燕国民众的有力抵抗和其它诸侯国的围攻,陷入到困境之中。此时的齐王才想起了孟子的“忠言”,感到惭愧和自责,悔恨自己当初没有认真听孟子的话。
按理说,这绝对应该是个“知错就改,善莫大焉”的故事。结果,齐国大夫陈贾忽然跳了出来。本意是为了安慰齐王,安慰着安慰着便到了“黑白不分”的程度。
《弟子规》讲“过能改,归于无。倘掩饰,增一辜”。齐王能够后悔当初没有听孟子的“忠告”,算是已经认识到自己的过失了。这个时候,如果能够勇于改过,按照孟子的建议以德行仁,一定能慢慢走出困境,重新成为诸侯王凭借得道多助而“战必胜”的王者。问题是大夫陈贾这么一掺和,恐怕也击中了齐王的内心。在“文过饰非”的过程中,离改过越来越远,离孟子所倡导的以德行仁越来越远。
认真琢磨陈贾的言辞,特别像在对待尚在学龄期的孩子。一件事情,孩子没做好。不是因为孩子有问题,而是因为事情做好的标准高了点。如此一来,便无需让孩子再努力做事,调整一下事情做好的标准坐标便“皆大欢喜”了。其间有几层人性的逻辑,还是很值得注意一下的:
一、定位:人非圣贤,怎能无过
先有一个“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的自我麻醉,然后便是对自己的定位——比圣贤差那么一点儿也是可以理解的——“仁、智周公未之尽也,而况于王乎”。
要知道,同样是一个人,为什么要将自己定位的可以比圣贤差一点?人前,为了表示谦恭,可以表明自己不如圣贤。面对自己的内心时,要有上进心,要有通过努力修身超越圣贤的勇气。以“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的心思待己,以比圣贤差一点的人生坐标来定位自己,实际上是一个人修养上向下滑的重要标志。
二、标准:顺之
齐王讲出“吾甚惭于孟子”,表明他内心深处是有一个好坏、成败的标准的。这所以“惭于孟子”,是因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低于了心中的那个标准,而那个标准当初如果按照孟子的建议,是可以达成的。
大夫陈贾的所有言辞都是在降低那个标准本身的高度。“仁、智周公未之尽也”——没必要对自己要求那么高——对自己的标准完全可以降低一些。我不过去山过来,标准降低了,落差自然也就没了,失败的感觉也就没了。既然没有过失和失败,还有什么过失需要改?
问题是治国不是过家家,齐王也不是学龄童。一个诸侯王脚踩西瓜皮,滑到哪里是哪里,最终会滑向哪里呢?
圣贤和普通人一样,都会犯错,不同之处正像当年子贡说的那样:“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普通人的过失常常在不自觉的定位、标准调整中变得“瑕不掩玉”、习以为常了,至于改与不改自然也没有那么重要和醒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