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又到了年关,耿光德和大女婿两家人都提前进城来,全家人团团圆圆准备过年。有了空闲的耿福地,又想起了音讯皆无的六弟,怀念在老家仙逝的父母。大年三十晚上,他曾是以翟家供祖屋子设了祭祀的龛位,挂起了自家祖上和爹妈的画影像,带了全家磕头烧纸,行了最为严肃的缅怀之礼。耿光亮推波助澜,让人上了整猪整羊的大祭,还请了一些僧人来念经。
耿福地安排这一切,是有一个心理暗示在作用,觉得家里过云一年发生的事,特别是这一切的得来,与老祖宗的护佑有密不可分的关系。同时,这一处大宅院子,在他的感觉里,有着太重的翟家先人的气息,只有通过这样一种方法,来化解冥冥中难以解释的纠结。
为此,耿福地特别在年三十这一天,让家人找回了翟家少爷,一个残废了的昔日的花花公子,除给他做了一身新衣服之外,还好吃好喝好招待了一番。耿光亮看着心里不舒服,几次想阻拦,但看着老爹折腾的认真劲,也就没有去干扰。只是事情一过,没容耿福地过多安排什么,他就让下人送“瘟神”一般,把翟少爷给打发走了。
那天晚上,耿光亮乘着天黑人少,把翟少爷拉到了一处僻静角落,威胁说:“小子,留你一条命是让你看老子怎么飞黄腾达的,可不是留下你当少爷的。你要是还想活着,以后就不要到老宅院子周围转悠,一但让我发现了,弄死你比弄死个蚂蚁还简单。”家庭巨变,身体大残的翟少爷,精气神和心智远不及当初那般了,在黑暗中抖抖索索,大气也没敢出。
随后的一年,耿福地不仅帮儿子把接手的家业算了个底朝天,还用去年的收成又置买了许多土地,以至于四处购买新地成了他的一大嗜好。耿光亮对此不然,还是坚持那套土地挣钱太慢的理论,他自身似乎还有着不为耿福地所了解的来钱路子。耿福地则认为,土地在大后套这个地方永远都是根本,只要有土地就能生成万物,就不会愁吃愁穿,也不会出大风险。
买地不种地,让耿福地多年形成的劳动习惯,一时难以摆脱掉。他没事干,就到近处的庄园里跟佃农们一起劳动。耿光亮知道了,大发了一通脾气,耿福地没办法,只好在大宅院里开出两亩见方的菜地,亲自料理侍弄,减缓了一些身子骨的不适,却总觉这样的小营生不过瘾。
于是,在夏日收割的季节,耿福地如过去一般领了老伴和使唤的丫头保镖,回到了太阳庙新盖的房里住了一个多月。他每天亲自领着一帮子长工,在地里晒太阳,流大汗,痛快的浑身精神。也就在这时,耿光亮派人来接,说回家有重要事情要老爹出面应酬。
耿福地恋恋不舍离开太阳庙,回到镇上的家,才知道儿子耿光亮说下了对象,女方是当地一位身份神秘的豪绅的千金。这是个大喜讯,全家人一时都围绕这档子事忙开了。耿福地在收拾头脸时,从大镜子里,看见自己让太阳晒得焦红的脸膛,站远点,又看见自己多年形成的受苦人体态,由不的谙然神伤,再怎么设法都无法掩饰。耿光亮知道后,毫不含糊说:“爹,这亲事可不是咱们家高攀啊,你们是我的父母,根本用不着打扮什么,就那么朴朴实实才不会让人小瞧。”耿福地听了,心里一热,为儿子的这份骨气,和儿不歉母丑的态度而心慰。
等两家人互见过了亲家,行走完纳聘之礼,商定了婚礼日期,耿福地渐渐看出儿子对这门婚姻并不热衷,只是随随便便,任由女方父母做主安排罢了。他瞅空责问,耿光亮不以为然,说:“爹,你儿子的这桩婚姻,本来就是一笔买卖。等将来我还清了人情之后,再娶几房真正的媳妇回来,让她们好好侍候你们,给你们生一堆后代儿孙。”耿福地半天没明白过来,只能就话论话批评说:“光亮,爹给你说,这婚姻大事可不能儿戏,随便说说还可以,真要是那么个,老子我可真不认你这个儿子了。”耿光亮怪笑一声说:“爹,你再不认,还能把我是你儿子这个事实给抹了不成。再说,我这可都是为了你们老耿家着想的啊!”
其实,耿光亮结的这门亲事,女家正是当地哥老会的掌舵人物焦万成。此人是耿光亮人生起步阶段最大的靠山,也是帮着耿家获得翟家产业的真正幕后推手。也正因此,当初耿光亮才允诺下这门只看到利益,根本没看上人的婚姻。耿福地老俩口不知道这点,把这档子婚姻当作宝贝儿子人生的第一大要事看待,礼数全都按照老荒地旧有的习俗,新房新铺新盖新配头,花花样样准备了个十足。耿光亮对这一切全然不当回事,我行我素地忙着父母永远也搞不明白的大事业。
这一天,耿福地刚刚睡起午觉,正在院子树阴凉下闲坐,下人送进来一幅帖子,说有个叫龚世雄的老乡拜见。他想了半天没个印象,下人就领着一位肩挎沉甸甸黑包,头戴礼帽,身着长衫,文质彬彬先生模样的人一脸微笑进来,说话听不出半点乡音。耿福地疑惑说:“你这人我怎么从来没见过啊?你要是找我儿子,他现在可不在家,你只能到保安大队去找了。”来人含蓄一笑,说:“我姓龚,有个亲戚郭东山就住在太阳庙村相邻的沙圪蛋村,说起来你可能知道,是他让我来拜见老先生的。”耿福地这才明白,所谓的老乡原来是这么回事,心里不觉一笑,当时就在树下让了座,叫丫环上了茶。
这个龚世雄是陕坝当地人,不过一直在外就学,是去年刚从北平回来的大学生。他上耿府是因为一个同学,从北平来看望自己,结果在镇上被保安大队抓了起来,关进了大牢,至今有一个多月了,生死都不知道。龚世雄希望耿福地能跟耿大队长说个情,把自己同学放了,让他早点回北平去。耿福地先还边听边点头,后来身子就僵住了。龚世雄看在眼里,瞟了一眼旁边的小丫头,拿起放在一边的黑包,往桌上一放一推说:“耿老先生,这份大人情,我同学的父母也知道比较为难,特意让我奉上一点薄礼,表示谢意的。”这是耿福地一生中头一次经历这种事,他的心狂跳着,脸堂胀红,从椅子上往起一站说:“话我可以跟我儿子说,但这些东西我是说成什么都不能收的,你还是还给人家吧。”龚世雄见状,也站了起来说:“耿老先生不要为难,这只是人家家人的一点小意思,不多,也就二百块大洋。”耿福地有点急,辩解说:“我不是说多少的事,我是说乡里乡亲,帮这点忙是应该的。只是我不知道这事的深浅,怕给你解决不了,还耽误了你们的事。”龚世雄明白了眼前的老人,与其在衙门里的儿子,有着本质的不同,便一改口气说:“耿老先生,您的正直晚生佩服,我掏心窝说句话,现在这世道乱得很,日本鬼子是秋后的蚂蚱,蹦不了几天了,咱们陕坝虽然地处偏僻,但……但现在的社会就这么一股风气,没有钱哪能办成事呢。何况让您老帮的这个忙,关乎着一个人的生死呢。”
龚世雄和耿福地言来语去,各自都非常诚心,桌上的黑包也被推来让去。麻缠之下,耿福地万般无奈答应帮忙,龚世难才千恩万谢走了。收了重礼的耿福地等不回耿光亮,在家里坐卧不宁,拿着那个黑包,沉甸甸不知如何处理,更大的心事则为自己能不能帮上这个忙而焦虑。他的这种反常引起了耿候氏的注意,老夫妻俩叨叨了半天,谁也没有个把握。
耿光亮回到家里时,已是第三天中午,耿福地把他叫到自己的住处,提着那个黑包,把来龙去脉学说了一遍。耿光亮的眉头皱起来了,一声不吭地把包往炕上一扔,甩出的大洋满炕滚动。耿候氏正好回屋来,忙不迭嚷嚷说:“你们父子俩又咋了,有话慢慢往清楚说了哇。”耿光亮往一把太师椅上一坐,反驳说:“妈,你不知道情况就不要瞎嚷嚷,我又没跟爹吵架。”转而冲着说:“爹,这事怪我没跟你们打招呼,你儿子我现在的这个营生,可是个又有权力,又危险的差事,搞好了咱们家能锦上添花,搞不好这得来的家产都敢保不住呢。”耿福地心里一惊,战兢兢说:“咋,发生啥事了?要是这样,这件事就当爹啥也没跟你说过一样。这钱我让人给退回去就是了。”耿光亮冷笑说:“到手的钱凭什么退回去,只是这么点钱就想买一条命,哪那么便宜。”耿福地长出了口气,小心翼翼问这个人犯了什么事?耿光亮往起一站,把耿候氏刚刚收拢扎好的黑袋掂了掂说:“现在这个社会,好人和坏人已经不是分辩人的标准了。这是国家大事,说了你们也不知道。这钱,完了给我哥,让他在太阳庙留下用去。”
从那天开始,耿福地发现大院的周围,常有一些个便衣便帽的人遛来遛去,对每一个上门来的客人,都流露出警惕的眼光。对此,耿光亮解释说,最近土匪闹得厉害,为了家里的安全,他请了一些个看家护院的人。这样一来,家里的来客自然就少了,那个叫龚世雄的人也再没有露面,那件事耿光亮也再绝口没谈。
耿福地心里嘀咕,自古说收人钱财替人消灾,光亮肯定会做出安排的。他这么想完全是自我安慰,因为过了不久之后,耿家大院门口又发生了一件事情,让耿福地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那天早晨,家人开了院门,看见门外的一棵老柳树上,吊着一个女死人,舌头黑紫,长长地耷拉在胸前,晨风中披散的头发像丝线一样。开门的家人一嗓子急叫,喊来了更多的人,也叫醒了晨睡的耿光亮。他披了衣服在一帮人簇拥下,到树下看了一眼就转身往回走,随口吩咐让赵年尽快收尸埋了。耿福地出来问是咋回事?耿光亮说不知哪来的疯子,吊死了。耿福地不相信,说这人想死也不能到人家院门口上吊吧!耿光亮不耐烦了,胡乱应付了两句,就洗脸更衣到任上去了。
挂着这一份心事,耿福地问了几个下人,都说不知道原因。后来,他逼问管家赵年,才知道死在门口的这个女人,是因为丈夫失踪了,人精神错乱,见天往保安大队里去胡闹,没有结果,想不开,最后来这里吊死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