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天有霹雳
1月2日,又到了我复查的日子。自从跟妈妈说过那天一个人在医院抽了骨髓之后,妈妈就坚持要有人陪我一起去复查。大饼请不出假,哥哥立马自告奋勇请了假陪我去医院,每天被家人的关心和爱包裹着,我整个人都是暖的。
一路上,哥哥开着车,我们说笑着就到了医院。照例是排队、抽血、等待,这次有哥哥在一边跑前跑后,帮我拿包拿外套,轻松得不要不要的。
血常规报告照例要等很久,我先去服务台拿了自己上周的骨髓报告单,上面满满的都是数字、英文和百分比,填满了整张大大的表格,看得我都晕了,看半天都不明白这结果是咋回事。我回诊室门口继续等着,里面欧阳医生正在给一个病人耐心细致地解释病因病理和该怎么吃药,那个看上去二十几岁的姑娘张了几次嘴,终于怯生生地问了出来:“医生,如果,做骨髓移植,大概要多少钱?”“有医保的话,五、六十万,没医保的话七、八十万。”姑娘不说话了,我的心也沉了下来:“唉,又是白血病,花这么多钱,还不一定能救回命来。”
姑娘走了,诊室里一下子空了下来。我瞅着血常规报告这一时半会也拿不了,别浪费时间了,就走了进去。
欧阳医生抬头看了看我,我冲她笑笑,把手中的骨髓报告单递给了她:“欧阳医生,我都看不明白,我这是什么病啊?”欧阳医生拿过那张表,仔仔细细地看了两分钟,开口说:“白血病。”
那瞬间,我的脑子“轰”地一声就炸了,周围嘈杂的声音一下子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欧阳医生的脸也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只是她嘴巴里吐出的那三个字还在不断地立体声循环播放:“白血病,白血病,白血病……”我整个人都僵在那张凳子上,心里却有一个声音不断地说:“她说的肯定不是我,肯定不是我!”
我不知道那瞬间过了多久,我真的感觉有去外太空游了一圈那么久,半晌后神终于回来了,人还僵在凳子上,我努力地从喉咙口发出声音,出来的声音是哑的:“白,血,病?”“是的,M3,早期特别凶险。你现在必须马上住院,我这就给你联系床位。”欧阳医生的语速忽然快了起来,她马上摸出手机开始打电话。我人还僵着,茫然地看着她打电话,医生打完电话,把我哥叫过来说话,语速还是飞快:“医院的床位非常紧张,今天上午刚好有一个病人要出院,这样,你马上带她去5号楼的6楼护士站去等着,人家一出院你们就进去,马上去,不然万一有急诊进来就住不进了。”我哥连连点头,点完头过来扶我,我还在盯着医生的脸看,屁股像钉在凳子上一样,不想走:“医生,我这病,还有救吗?会花很多很多钱吗?”“有救!这不马上就住院治疗了嘛!钱总是要花一些的,快去办住院手续吧。”诊室里一下子又涌进了很多病人,我的神一下子又被抽走了,站也站不起来。哥哥一把把我架起来:“走,我们走吧。”
我把整个人都挂在了我哥身上,像个傀儡一样地被他架着走,转这条走廊,又转那条走廊,脑子里的念头哗哗地闪着:“刚才还在那边可怜别人,这就轮到自己了,这就轮到自己了!人生太讽刺!”我自顾自地想着,我哥驾着我埋头走,一个字也没说。
也不知道怎么就被架到了一个护士站,医生护士往来穿梭着,我被安排坐在了一张椅子上。护士过来询问情况,我已经回过神来了:“刚查出来的,白血病,欧阳医生让我过来等床位。”护士帮我量完血压测完心跳,说等那出院的病人收拾完了一走就安排我进去,还叮嘱我哥让我在椅子上坐着休息,不要走动。
我傻坐在护士站里,眼前的人像影子一样来来去去,呼叫器此起彼伏地响着,一时间有些恍惚:我这是做了个梦吧!这都不是真的对不对?我为什么坐在这里啊?这些人跟我有什么关系啊!一定是的,就是在做梦,醒了,梦醒了就好了!
我用力地闭上眼睛,再睁开,眼前还是这个小小的嘈杂的护士站,再闭、再睁,还是!终于我叹口气,放弃了。“咦?怎么就我一个人了?我哥呢?”我四下张望着,还是没找到他。我起来活动了下有些僵硬的腿,出了护士站,在病区里寻找我哥的身影。
走廊里有三三两两的病人和家属经过,都有着一张目无表情的脸;穿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行色匆匆,护士在病房间小跑着,打针换药,偶尔停下来靠在走廊里的移动操作台边舒一口气。这血液科病区看着和其他病区也没什么两样,我在窄窄的走廊里边走边想,一边侧身让过走廊里一张又一张的加床。
我经过了电梯间,眼角那个熟悉的身影一闪,“哦,在这儿呢!”我停下了脚步。我哥面向着窗户站着,背对着我,他一只手拿着电话放在耳边,一只手托住了自己的额头,他没有在说话,肩膀在瑟瑟地抖着,一阵又一阵,一阵又一阵。我的眼泪哗哗地掉下来,那是我哥呀!长那么大我从来没见他掉过一滴眼泪的我哥呀!那么隐忍的一个汉子,什么都能扛得住,居然一个人躲在这里泣不成声!
我踉踉跄跄地逃回了护士站,坐回那张椅子,胡乱地擦着脸上的眼泪,还好,周围的人都很忙,没人注意我。过了好一会儿,我哥回来了,我左右躲闪着,不敢去看他的眼睛,装作很随意地问:“我妈知道了?”“嗯,电话打来过了。”我哥的声音低低的,哑哑的。“哦,反正早晚都得知道。”一下子两个人都接不上话,冷了场。
刚才帮我量血压的护士端着操作盘进了护士站,看到我,她想了想说:“22床的病人上午还出不了院,要到下午,你们要不先买点东西来吃。”我哥接话了:“那我们能回家一趟吗?我们什么东西都没带,回家拿点东西,下午过来住院,行吗?”“这样啊……”护士有点犹豫:“她现在最好不要走动。”“我们会很小心的,都是自己开车,会很注意的。”“那,行吧。下午2点这样到就可以了,不用太早。”护士终于松了口。我紧赶着确认了一句:“下午过来,床位没问题吧?万一有急诊病人进来呢?”“放心,没问题的,我已经帮你排上队了,急诊来了会安排加床的。”我和我哥对视了一眼,放了心。
这时候,一段音乐飘了起来,我的手机响了,我看着屏幕上大饼的亲情号,真心地不想接。音乐响了好久,我叹口气,终于还是接了。“怎么样?复查结果没问题吧?”大饼在那边问,我运了半天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一些:“结果出来了。”我停下来又吸了口气,“怎么样?”大饼追着问,“白血病。”“什么?!!!”大饼的声音起码提了三个八度,“不会吧,怎么可能啊!运气不会这么差吧!”我听大饼在那头喊,说出最艰难的那三个字后,我反而平静了:“医生让我马上住院,说现在比较危险。”“那我马上过来。”大饼立马也平复了下自己的情绪。“我们现在回妈妈家,你直接去那里碰头吧!”“好的,你别多想,到妈家咱们一起商量。”
挂了电话,我哥又架着我一路上了车,其实我自己能走,我哥还是坚持,架着我的手臂特别用力,生怕把我给闪了磕了绊了。车缓缓地开着,我哥平时开车就稳,现在更小心更慢了,前面一有点啥情况,老远的路就开始轻踩刹车,提前变道。我坐在副驾驶座上,看他全神贯注地开车,看了一会,扭头望向了窗外。
已经出了城区,窗外的高楼、车流、规整的绿化过渡到了村庄、农田和远山,远山在天边起伏着,我望着它们痴痴地想:哪座山是最后埋我的那一座呢?我的墓地会是怎么样的?一定也是方方小小排排挨着的墓地中的一个吧!我还要多久就会被埋到那里去呢?躺在那里面不知道是啥个滋味!
我把眼光转了回来,落在了自己放在膝盖的手上,这双手因为之前的垂体瘤变得粗粗大大,一副饱经风霜男人的手的样子!我心中的愤怒一下子喷了出来:“不是说都好了吗!不是说受得苦都到头了吗!我动了两次手术、放疗,吃了那么多苦,这好不容易以为好日子终于来了,怎么又得上这病了呢!白血病,我招谁惹谁了!怎么这病就一桩一桩地找上我呢!这苦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我悲愤交加地在心里咆哮着,脸上的泪哗哗地流着,一下子自己又泄了气:“好了好了,这下快到头了,都说得白血病的能活下来没几个,怕是我在这世上的日子也快到头了。这,就死了?就这么死了?就这么一茬接一茬地得病死了?把家里的钱花光,把自己化疗到卧床不起,瘦成芦柴棒,然后就咽气了,一把火烧成一捧灰,装进那个小盒子,就完了?就这么完了?!我就这么完了,我爹我妈我孩子怎么办啊!!!”我一下子撕心裂肺起来:“我爸妈都那么大年纪了,他们怎么能受得了啊!我要一咽气,我妈肯定一头栽倒了,她有心脏病,她可怎么活呀!我爸还有脑梗!他们两个最疼的女儿要是走在他们前面,那心得疼得被剜掉了吧!我儿子呢,小饼怎么办呢?他才那么小,我陪他的时间本来就不多,这就没妈妈了?这就成了个没妈的孩子了?他会挥舞着他胖胖的小手在房间里不断地找我吗?找不到怎么办?哭,一直哭?哭到嗓子哑掉,哭到整个人傻掉?!”
我一直保持着那个姿势,僵在副驾驶座上,一动不动,内心在咆哮、嘶吼、哀嚎,嘴里却没有发出一丁点的声音,眼泪在脸上不止歇地流着,哗哗哗地冲下来,我也不去擦。那条路上,我哥默不作声地开车,我默不作声地流泪,一路到了我妈家。
我哥把我架上了5楼,门开了,我妈一下子冲到我面前,我看着我妈,张了张嘴:“妈……”的音还没发出来,眼泪就唰地一下流了下来。我妈把我拉进门,一把揽住我的肩头:“孩子,别怕,我们治,我们全家给你治病!”我说不出话,眼泪流得更凶了。“别担心钱,妈把房子卖了也给你治!”我睁着泪水模糊的双眼望向我妈:“你卖什么房啊!要卖也是卖我们的啊!”“你们的不能卖,留着,先卖妈的房!”我妈斩钉截铁。我的话一下子堵在了喉咙口,什么也说不出来。这时,身边我爸的声音响起来:“别站着了,先去吃点东西吧,还饿着呢!”我望向周围,才发现家里好多人,爸爸、妈妈、舅舅、嫂子,在家的亲人都来了。他们一个个地望着我,眼神很复杂。我妈拍了下额头,把我往里拉:“对对对,先吃东西,先吃东西。”
餐桌上摆了一桌子的菜,一点都没动过,我妈又忙活了起来:“菜都凉了,我给你热一下,再烧个汤。”“你们呢?这么晚了,你们都没吃,一直等着我?”“没事,我们没事,你先吃。”我一个人捧着饭,对着一桌子的菜,却没有一丁点的胃口,胡乱扒了几口,放下碗,进了房间。
关了房间的门,趴在阳台的窗户上,人稍微好受了一点,面对着一屋子不知所措想安慰我却不知怎么安慰的家人,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话该怎么办。我在阳台上看小区路上来往的车和人,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想:“这些东西,还不知道能看多久。”车来来往往着,人来来去去着,我就这样扒着窗户,一直站在那里。
房间外传来“咚”一声关门的声音,大饼来了。房间门打开,大饼走过来抱住了我。我的眼泪还在流着,一直都没止住过,泪眼模糊地看过去,大饼也是一张茫然无措的脸。大饼没说话,就这么抱着我,我也不说话,两个人在阳台上又站了好一会儿。
和护士约的时间差不多了,家人开始帮我收拾准备带去医院的东西。我妈在几个房间内穿梭:“衣服,衣服要带两套去!”一边跑到我的房间,橱门刚打开,“对了,我那套睡衣给你医院穿穿正好。”又折返去自己房间,“脸盆脸盆,还有脸盆,老头子,上两天我刚从超市买的那两个新的,你去拿上,快!”“那你毛巾不带吗?”我爸在那边喊。“对对对,毛巾,拿新的,在房间橱里,我去拿我去拿!”
我妈跑来跑去,从这个房间到那个房间,嘴上不停地念叨着,跑了半天手上却一件东西也没拿。我的心又痛得抽了起来,整个人都站不住要蜷起来,那是我妈呀!做事永远有条有理能干的我妈呀!几十年大大小小扛了多少事的我妈,居然在这一刻,没了魂一样地在房间里团团乱转。
我一个人傻站着,大饼说话了:“妈,随便拿几样就行,没带的我们去那边买,方便的,晚上我还可以回自己家拿。”我妈应了下来,终于不再跑了,一屁股坐到了餐厅的椅子上,粗粗地喘气。
出发了,家人们坐满了两辆车。路上,我依然不想说话,默默地看窗外的风景,眼泪却不再流了,那道闸门好像忽然之间就关上了,脑子里也不再有那么多想法,内心只有一个声音:“有那么多家人,你还怕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