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那江湖

暖风带走了树梢上最后一片冬雪。

岚已至姑苏城外。

姑苏,人间之极,园林山水人文皆不属人世,应为天上物,扬眉有《姑苏城》诗赞:人间烟火姑苏城,满池芙蕖弦琶铮;栀子香艳平江路,桐油伞下笑语盈。芊芊女子最多情,绣出红妆君郎赠;吴门才子天下墨,岁月静好枕河生。

然而,岚来到这里,只为了寻找一个人。

斌。

岚来自于琅琊郡,不过说是琅琊郡,其实不过是郡边的一个小城寨里罢了。

寨中不过千数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岚就在这里平平淡淡的生活了二十四年,直到年关将至,寨子里来了一个外人。

是一个说书人。

他便是斌。

腊月初八,满寨飘荡着粥香,韩晓斌一身蓑衣踏雪而来,给寨中搅入了一缕生气。

寨中本就没有多少娱乐活动,说书人的到来,在岚的生命中掀起了一丝波澜。

白天的时候,岚便跟着父亲做些货郎买卖,吃过晚饭,岚便跑到寨子里唯一的酒馆中,听斌说书。

斌入了寨便找到那唯一的酒馆,也不要银钱,只求柴房一住,求剩菜一口。

酒馆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光棍一条,也是大方的很,当即说道,本身这里就没啥娱乐,你柴房也甭住了,剩菜也甭吃了,来我家一起凑合凑合,同吃同饮,每天说一段,我们听个响乐呵乐呵便可。

就这样,斌便在那酒馆里留下了。

过了中午,吃过饭,斌便坐到酒馆的一角,支一小桌,搬一小凳,拿着柴房找到的一截小方木作为醒木,啪的一拍,这便开始了。

下午人少,斌便说一些古典经典之类的,什么三国水浒,西游隋唐,说一阵停一阵。

待到晚饭过后,人渐渐的多了起来,斌便挪到酒馆正中,说起另一些故事。

江湖事。

而这,也是岚最爱听的。

于是乎,每天岚都是草草吃过晚饭,便直奔酒馆。

虽然岚每次都来的比较早,到酒馆的时候斌还在说着那些耳熟能详的故事,这时候岚都是找到一个角落,叫一坛最便宜的黄酒,安安静静的等待着。

一直等到斌移步,坐在那屋子中间为他准备好的桌前,醒木一拍,听到那啪的一声,岚才放下手中的碗,抬起头注视着斌。

与白天说的不同,每天夜晚,斌所讲述的故事都不相同。

有时说的是那剑侠中人,斩杀恶吏高官。

有时说的是那盗门好手,干那劫富济贫。

有时说的是那柔情侠骨,爱的缠绵悱恻。

有时说的是那灭门惨案,一生溺于仇恨。

这世间侠客,千刀不尽断山河,一剑光寒十四州,刀光剑影,快意恩仇,让人不禁心生神往。

岚便是如此,出生于此,生长于此,第一次接触到这样如此与众不同的生活。

他向往江湖。

“先生,这江湖,真如你所说的这般吗?”

终于,大年三十那天,岚问出了这句话。

此时的酒馆中早已无人,仅余岚与斌二人。

斌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与自己相仿的年纪,眼中却闪烁着求知的光芒,和自己不一样的,也就是这一对眸子了。

干净。

“江湖啊。”

斌沉吟了一下,不知该怎么回答了。

看着斌说了一句便停下了,岚也不言语,只是默默的倒上一杯酒,递给了斌。

两个人沉默着,都在慢慢抿着杯中的酒。

片刻后,酒已尽,斌这才开口。

“江湖,便是江湖。有高官就有百姓,有贫民才有劫富,有杀人者,便有被杀者。一位绝世剑侠,身上溅了多少人的血?背了多少人的命?”

听到这个回答,岚脸上闪过一丝愕然,片刻后却轻轻点了点头。

对呀,是这样的,是自己想的太简单了。

将坛中余酒一饮而尽,岚拱了拱手,道别道:“先生,那我就先回去了。”

斌举了举杯,示意自己知道了。

待岚走到门口,却又回首道:“先生离去之时,望告知一声。”

说罢,也不等斌回答,便走出了大门。

看着门口的身影渐渐消失,韩晓斌轻叹一声,自言自语的道:“当时,我也是这般啊。”

时间飞逝,很快,便到了正月十五。

春雨如油,淅淅沥沥的下着,冲掉了斌蓑衣上的风尘。

城寨门口,岚看着远去的斌,心中终于下定了决心。

回到家中,将心中的想法告知父母,父母欲言又止,最终,父亲拍了拍岚的肩膀,轻轻说了一句:“出去闯闯吧。”

一个月后,岚离开了自己生活了二十四年的小城寨,他要去寻找那个自己向往的江湖。

二十天,一千五百里。

岚已至姑苏城外。

大踏步的走进城门,岚的眼中散发出种种异彩。

出寨之后,路途皆是山川田野,草木竹石,花鸟鱼虫,哪有这般光鲜亮丽之地。

青石板路长三丈有余,行人摩肩接踵,车水马龙,一身破旧衣衫的岚与此地格格不入。

然而岚眼中并没有自卑,只有点点疑惑浮现。

这便是江湖?

与寨中无异啊,只不过大了一点罢了。

藏好心中的疑惑,岚找了一个面相和气的中年男子,开口问道:“你好,请问你知道斌所在何处吗?”

“斌?这名字好像在哪听过啊。”被突然拦住的男子也不气恼,只是一脸疑惑的回忆着这个似曾相识的名字。

“爸,是不是那个十年寒窗中得举人,却被人刺杀误了会试,自降身份去酒馆说书的那个人啊。”

男子还在苦思冥想,其身边的少女却开口说道。

“对对对,就是他。小兄弟你找他?往城北走,到最破的那家酒楼里便能找到他了。”

听女儿这么说,男子才恍然大悟,对着岚和颜悦色的说道。

举人?刺杀?自降身份?

岚这才明白,斌离去时为何说着“姑苏城内无人不识”,嘴角却掠过一丝苦笑。

“谢谢大叔。”

岚道了声谢,便动身往城北走去。

脑中回荡着斌酒醉后话语。

带着哭腔的呢喃,八个大字,尚犹在耳。

时不待我,世不待我。

在岚的眼中,才便是才,何以能唤一个比自己小的人为先生?

心悦诚服罢了。

酒楼角落,还是那一身青衫。

看见岚进门,斌口中不停,眼神示意岚落座。

岚心领神会,角落落座,叫上一壶最便宜的茶叶,自饮自酌。

待到日落西山,天色渐晚,酒楼里的人都三三两两的离去,斌这才起身,拿起身前人们打赏的几十文钱,拉着岚走出了酒楼。

“走,带你去吃好东西。”

这样说着,两人走了十几分钟,到了一个街角的小摊子。

摊子主人是一个老妇人,煮着一口大锅,锅边三个小木桌环绕。

“我和你说啊,这家的馄饨特好吃,还便宜,五文钱便是一大碗。”

斌一边说着,一边要了两碗馄饨,然后两人便找个一张小桌,相对而坐。

“本以为你还能再晚一阵过来。”落座后,斌便开口说道。

“家里的事都已经安排妥当了,父母身体尚可,再说了,我又不是不回去了。”

“这样啊。”

斌低声说了一句,便不再言语。

两人无言,待到老妇人端上两碗馄饨,两人便大口大口的开始吞吃。

毕竟两人都饿了一天了。

好吃算不上,也就剩便宜了。

嗯,还有管饱。

吃着馄饨,岚心中这样想着。

吃过饭,斌便带着岚兜兜转转走了几分钟,到了一个草垛旁。

“你平时就在这睡?”

看着面前的草垛,岚一脸无语,这还不如自家的那个小破屋呢。

“对呀,要不然你以为我为啥每年冬天都要出门流浪,城里客房又贵,我要是冬天睡这还不得冻死?”

说着话,斌便仰面躺倒在草垛上,岚也学着他躺了下去。

看着满天繁星,岚开口了。

“出来之后才发现,这江湖与我想的完全不同。”

“你以为是哪样?如那诗中所说,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就算不是那样,也不该是这样的啊,就好像与寨中一样,比寨子大,比寨子人多罢了,没什么不同。”

“什么是江湖?朝廷之下,多是走卒贩夫,平头百姓,人间之外,才是江湖。”

“那江湖就是如此狭小?”

“人间之外是江湖,这人间,也是江湖。生老病死,恩怨情仇,有人的地方便有江湖。你说要出来寻那江湖,不过骑驴找驴罢了。你那小城寨中,就没有那好狠斗勇之徒,没有那偷奸耍滑之人了吗?这世间,哪来那么多高来高去的大侠?”

岚沉默了。

斌扭头看了一眼岚,问道:“后悔出来了?”

“没。”

岚坚定的摇了摇头,说道:“荷塘与江湖,还是有区别的。”

“可是我后悔了。”

听到这话,岚转头看向斌,却是眼前一道黑影飘过,拿出一柄利剑刺入斌的胸口。

一剑穿心。

岚脑中一阵恍惚。

从出租屋出来,兰天紧紧的握住了手中的信封。

从没有那个一衫风尘的落魄举子说书人。

只有一个高考落榜辍学打工的不得志诗人。

也没有那个向往江湖远离家乡的天真少年。

只有一个不甘平凡外出闯荡的平庸青年。

一夜便是一载。

昨夜还把酒言欢,今日阴阳两隔。

床头的手机记录了韩晓斌死亡的全过程,自己将刀子插入胸口明明是极大的痛苦,韩晓斌却面色安详。

他是被刺杀的。

那刺客名为生活。

兰天缓缓的走到那街边的小馄饨摊,要了一碗馄饨,端着馄饨坐到了小桌前,伸手将隔壁桌吃剩的炸串扦子拿到自己面前。

过了一会儿,叮铃铃的声音传来。

“喂,妈。嗯,吃饭了,吃的炸串,还有馄饨。”

说着,兰天将摄像头对准桌上的空碗,还有扦子。

“我知道我知道,少吃点炸串,不干净。没事,我也不是天天吃。我挺好的,不愁吃不愁喝的,钱都够花,没事,等放假了我就回去。”

十几分钟后,兰天挂掉视频,放下手机,慢慢将那个被攥成一团的信封展开。

遗书。

兰天亲启。

将封口打开,取出信纸。

八个字。

时不待我,世不待我。

几滴水珠将纸张打湿。

下雨了。

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兰天将纸张抚平,叠好,放进钱包中。

小雨淅淅沥沥,不一会儿便打湿了衣物。

这世间当有一位说书人。

说这江湖冷淡,说这人情冷暖。

年末,兰天离开苏州。

次年正月十五,岚又至姑苏。

一杯浊酒撒在坟前,岚喃喃道:“敬你这勇气,今后这书,便由我来说。”

停顿片刻,岚将酒杯一摔,喊出了当夜斌的欲言又止。

“去他妈的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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