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生

故事的一开始还没有他,不过已经注定会有他了。那时谢红被父亲赶出家门,独自一人走了三十里地,来到阳水镇尽是单身汉的砖窑厂,那种事无论如何是要发生的,只不过是早晚问题,只不过他的另一半血缘暂时还未确定。而她推开砖窑厂办公室大门的那一刻,从坐在沙发上的那个男人的眼神就看得出来,他的父亲也定下来了。将满十八岁的谢红身材高大,嘴唇丰厚,眉心长着一颗豌豆大的黑痣,两片紧俏结实的臀撑起肥大的土灰色裤子。她站在办公室门前,忘记了关门,任尘土夹着砖末旋进来;男人眯缝起眼睛,也忘了提醒她关门。她愣怔怔地看着男人,带着那副不懂世事的愚钝表情,手摩挲着淡蓝色上衣的衣角,不知该说什么,该做什么,反而是男人先晃过神来,问:“找活儿吗?”她顿了一下,点了点头。

他就出生在那间办公室里。来了没几天,这间屋子成了谢红的住所,两年多以后嫁人时才搬走。尽管房间周围飘扬的尘土整日不落,屋后排水沟的恶臭渗过墙缝萦绕不散,谢红还是不得不在那里生下了他。屋里提前预备好了毛巾、热水和褥子,就连接生婆也早早赶到。窑上的人推着排满砖的独轮车,边走边望着办公室大门。

“看来是要生了。”有人说。

“肏他妈,这都第几次了。也不给我们留一个。”另一个人说。

“如果坐在办公室里给我们发工钱的是你,你也不会给我们留一个的。”第三个人说。

“去你妈的。我要是有了媳妇,压根儿就不会干这种下三滥的事。”第二个人说。

“这可说不准。”第一个人说。

“这种事谁也说不准。”第三个人说。

随后其他人插起话来,从会不会干这种事聊到女人到底是什么滋味的。窑上的单身汉们就这样说着,在炙热的阳光下淌着臭汗,直到婴儿的啼哭声把他们吓了一跳。“嚯,这声儿可够大的,以后肯定是个孬种。”有人说。这时的他刚出生,还听不懂人话,还不能握起拳头,不然按他的脾气,他会立马跳出小褥子,照那人脸上来上几拳的。此刻他待在谢红的臂弯上,蜷缩着手脚,哇哇哭叫。谢红倚在被子上,头发湿漉漉披散着,满脸疲惫。她看看他,又看看站在床边皱着眉头抽烟的男人。“男的。”她说。男人没搭话,眼睛一直在眨,像在盘算什么。过了一会儿她又说:“给他起个名儿吧。”“不急。”男人咕哝了一句,望向窗外,不停眨着眼睛。她静静地望着男人,良久,脸上突然绽出一个笑容:“你姓度,就度生吧。”

度生在母亲的那间屋子里只待了四个月,在阳水镇总共也只待了六个月。他四个月大的时候,隆冬的一个黄昏,男人的媳妇赶去砖窑厂,用提篮拎来六个菜,全是男人爱吃的。路虽不远,她还是在提篮外用绳子绑了件旧棉服。窑上的人见她远远从拐角出现,没停下手里的活儿,朝办公室的方向瞟了瞟,嘴角不禁往上翘。他们想,这女人,终于来了。这次可比上次强多了,给了四个月的时间,上次一个月不到就来了。女人穿着大红色的新式呢子大衣,衬得脸更黑了;脚上那双高跟靴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东倒西歪。她带着露出牙齿的笑容朝他们点点头,不紧不慢、从容自在地走向办公室。她知道等她敲响那扇门时,谢红早就躲到房子外面的某个地方去了,怀里还抱着一个男孩儿。类似的情形她再熟悉不过。她整日无所事事待在家里已经十九年,要说有什么能让她记住的就是隔上几年便会发生一次的这种事。偶尔男人回家,在两人短暂的对视中,男人知道事情又败漏了,她迟早会到砖窑厂再唱那出戏的——精心打扮一番,从饭店弄几个菜带到办公室,一待就是大半天,中间还会说起自己父亲对砖窑厂经营的担心,另外还会主动要求做上一次爱。女人也在男人的目光中了解到,他已经知道事情败漏了。至此,两人会知趣地避开对方的注视,各忙各的。这是第四次了。因此,现在这一幕在谢红来到砖窑厂的第二天起她就已经开始想象了。只不过是一闪而过的想象,无非还是老一套,唯一需要花点心思的就是穿什么衣服。

门打开后,她猝不及防,提篮闷声掉在地上,响起一阵盘子磕碰破碎的声音,接着流出一滩菜汤。谢红和孩子躺在靠墙的那张床上,床边炉子上的水壶嘶嘶腾着水汽。隔着水汽谢红望望她,并不显得吃惊或害怕,也没有羞愧,就像几天以后她姐姐来看望时的表情一样镇定自若。男人用脚把歪倒在地的提篮用脚往里挪了挪,关上了门。窑上的人把目光从门那儿收回来,开始议论纷纷。

“我还以为她挺精的呢。”其中一个人说。

“可不是。看来人不能光看脸相。瞧她那双小眼儿还有刀子一样薄的嘴,我也以为她挺精的呢。”另一个人说。

“总来这一套,也不看一下当下的情况。”第三个说。

“什么情况?”第四个人还抱着一摞砖,头也不抬地问。

“这一次生的可是男孩。”第一个人说。

“他们不是有个儿子吗?挺大了都。”第四个人说。

“你觉得自己生的和要来的能一样吗?”第二个人说。他歪过身子,远远往窗户里面张望,紧接着压低声音说,“小点声儿,要出来了。”

片刻,门再次打开。她没喊没叫,摔门都没怎么用力。她出了门,脸色看上去倒很平静,脚上的高跟靴依旧不平稳。她摇晃着身子穿过小路,像只崴了脚的猫消失在拐角。在窑上干活的大部分人以为,这下她和那个要来的儿子可要惨了,而资历最老的那几个才明白,这下那男孩可要惨了。砖窑厂的一半多是她爹的,至于谢红,一个女人,或许还可以留下来再待一段时间。

当天夜里,度生被接生婆送到她刚成亲不久的外甥家。两个月后,几个男人用铁棍砸烂了那家所有的窗玻璃,没到中午他就被送到了隔壁镇上;几天后的晚上又被送到几十里地外的余上镇。到此,他终于结束了东躲西藏。虽然只是躺在别人怀里,几乎还没有意识,可看他后来为了在余上镇站稳脚跟不惜一切代价的那股劲儿,就跟他对自己婴儿时期的这些事有着鲜明的记忆似的。

那晚风很大,吹散了云,于是月光澄亮,马路像一条夜间的河。房舍静静蹲踞在月光下,泥抹的墙面凹凸不平,漆快掉光的木门向右歪斜。那是一座两间大小的土坯房,立在小镇边缘已近二十年。被煤油灯熏黑的窗户正透出光亮,映出一个人影。抱着度生的那个人用脚尖点住自行车,将车轻轻放倒在地,急跨几步,上前敲了敲窗户。人影颤了一下,很快消失,过上一会儿门开了一条缝。那人早等在门前,门刚打开就把孩子塞过去,一声没吭骑车走了。

许惠兰接过孩子的那一刻想起十几年前跟赵萍的一段对话。两人是老相识,四十一年前先后嫁到余上镇,一起做了多年活儿。许惠兰那会儿年过四十仍不生育,找算命先生卜卦,却说她是儿孙皆有的命。回来后她当玩笑跟赵萍说了,赵萍说,四十几不是没可能。她记得几年后夏兆国得肺病死了,葬礼过后两人又谈起这事,她打趣说,我这快五十了,本来还能生个小子,他这一死可算完了。赵萍却说,人呐,都有命数,算命的都那样说了,说不定哪天就得一个小子呢。进屋后她把孩子凑在煤油灯下,瞅着那张小脸,觉得怎么瞧也瞧不真着。安顿好孩子,她一夜未睡,弯腰盘腿坐在床头,几绺灰白的头发遮了半边脸。没准这次那算命的能蒙准呢,她想。

许惠兰寻思,至少要过几天镇上的人才会晓得自己这儿多了个孩子,她还有时间编个谎,让孩子跟自己沾上一点亲,而不是谁也不要的孩子被随随便便扔给了一个寡妇。然而事实上,孩子被送来的前一天,人们已经知道她将有个儿子,就连这儿子的出生来历都清清楚楚的了。当许惠兰第二天抱着孩子上街,说这是她堂妹家的,只是寄养在这里一段时间时,大家恍然大悟似的点点头,一进家门就窃窃私语开了。

“还一个堂妹家的孩子,以为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似的。”

“啧啧,一个寡妇,一个野种,这日子,啧啧。”

“夏兆国死得早,夏家那群人早盼着许惠兰赶紧死,分了那点儿宅基地,这可好,又来了个孩子。”

头几年,许惠兰的腿还灵便,还干得动地里的活儿,尽管总求夏家人帮忙,总算有进项。她也不必再掩饰孩子的来历,嘴上虽没明说,已公开将度生当儿子养,大家彼此心知肚明,默认了这一关系,这样一来她倒感到轻松了。至于背地里那些话,她只能装作没听见。可度生做不到她那样。打六岁那年起,他像在箱子里找东西似的在别人的话里仔细翻检,一旦遇到不中听的,便像只迫不及待的狗崽子,还未露出獠牙就已扑了过去,又快又准又狠。等他脸上胳膊上挂着抓痕回家,许惠兰什么都不说,也不给他擦伤口,只坐在近旁沉默地看着他,想着什么,不知不觉间眼眶泛红。夜里他躺在床上,感觉不到疼,依然咬牙切齿,紧捏着的拳头没有丝毫松懈,脑海里回顾着刚才那一仗。这时他总感到后悔,不是不应该这样做,而是觉得自己力气太轻了,揍得不够狠。

他经常想起六岁那年第一次打架的情景。那天中午,他蹲在街边弹玻璃球,一个孩子走过来张口就骂,骂的无非是人们背地里已经说了六年,而且还将要再说上十七年的那个词。纵然比那孩子矮了半头,他没任何犹豫,朝胸口连推带打,将那孩子打倒在地,没等对方爬起来就掉头跑回了家。他在水缸里舀了一瓢水,一口气喝完,觉得肚子里的水中有什么东西在窜腾。他把瓢扔进水缸,抓起灶台上的火柴出了门。很快他就回来了,再一次一口气喝下一瓢水。然后他扒在窗前,眼睛机警地睁着,半张着嘴,像在等着什么。要是大上几岁,他会感到害怕,他会想象火苗映天、烧红院墙的场景,况且差一点烧了那家的厨房,搞不好会出人命。那会儿他只有六岁,只是本能地心跳加快,在等待的寂静中,他觉得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剧烈,像有什么东西在体内使劲摇晃,快把自己晃倒了。他知道将会听到刺耳的叫声,可没料到这么快。几乎刚扒上窗户,窗外就传来女人的尖叫与咒骂声。“哪个狗屄日的干的。”稍后他听到人群急乱的脚步声滑过窗前。这时他感到背后有人在盯着他。他没听到她进屋的响动,也没看到人影,仅仅是感觉到了。他没回身,踮脚站在窗前,任她盯着,不仅仅感觉到了她正站在那里,还几乎看见了她那双渐渐变红、皱缩、流泪的眼睛。你就会哭,他想。叫骂持续了整整一下午,从镇上的每条街道传来,但他早就没在听了,或许还时不时能听到,那也只是一个人在骂,跟自己毫无关系。就算这样,回想起来他还是后悔:只点了他家的麦秸垛便宜他了,应该揍他一顿的。狠狠揍他一顿。

类似的事情在他七岁那年像一窝蓄意的马蜂飞过来。他第一次走进教室,同学们当即降下声来。他们出门前爹妈嘱咐过:“别惹那个没爹的玩意儿,听到了吗。”课间几个男孩凑在一块,像逗弄一只猴子,笑嘻嘻地说:“唉,你爸呢?你从哪儿来的?你不是我们镇上的吧?”不等他们说完,他就扑了过去。挨了打的孩子回家给大人们告了状。第二天一早他路过街口,一个男人早等在那里。这只是一个开头,在接下来他在校的那七年里,将会有很多男人在那里等他。他们往往先在他头上扇上一巴掌,接着用手钳住他的胳膊,晃动着他的身体说:“谁叫你跟XX打架的,啊?啊?”他仰头瞪着比自己高出一大截的男人,使劲咬着牙,眼神执拗,直到被一把推开,有的男人还会再补上一脚。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学校的,他根本没有看路,一道上在心里恶狠狠地说,你等着,等我长大了,你等着。第一个下课铃响完没一会儿,他被男人截在半道的事就传遍了全班。这下,关于他,同学们又有了新谈资。

上学的第三天,他在教室门口停下,试图在乱糟糟的声音里找出些什么。他皱着眉,缩紧嘴唇,又黄又赖的头发蓬松直立,小眼睛不时转动着,随后猛地转动脖子,望向某个声音的来源。这也是后来很多年他呈现在人们面前的基本表情。尽管半年以后,他跨进的不是坐满等待嘲笑他的学生的教室,而是副校长的家门,依旧是这副表情。

他跟在副校长身后进了门,一个女人满脸堆笑立在门内,身体削瘦,看上去挺年轻,脸病态的白。结婚第二年她无缘无故流了产,卧床几个月才能下地,之后不仅无法生育,连桶水都提不了。副校长一直往里走,他却站在原地没动。女人笑着瞅他,手扶在他的胳膊上轻轻拽着。他没看女人一眼,瞧着这若大的屋子,家具一尘不染,排列整齐,阳光从临街的大玻璃窗照射进来,晃得他睁不开眼。他眼前一阵晕眩。等副校长回身牵上他的手走进卧室时,他还没看见立在墙边那副新买的衣柜便闻到一种气味,一种他从未闻到过的新漆家具的气味,不是原来那种混杂了霉味和煤烟味的气味。他觉得自己就要吐出来。他挣脱开手,撒腿往外跑去。他憋着呼吸,一口气飞奔了两里地,进屋后才扶着门框大口大口呼吸起来。这才是原本的味,这才是应该有的味,他想。

许惠兰见他跑进屋,并没生气,与此同时她暗暗发觉,原来自己一天没出门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刻,等他回来,而不是因为腿累,不愿挪动。虽然昨晚她反复跟他强调,不许再回来,她也以为自己确实不想他再回来,可现在她明白过来,她说的这些连她自己都没能真正接受,只不过在他跑进屋之前她以为自己接受了。她没说一句话,走向灶台。他的目光跟着她走向灶台,接着从灶台移向中间那张破旧的八仙桌以及桌边的两张凳子。桌上积满油污,正对着黑油油的窗户,光线暗淡,再往里是那张床,床头放着一口木箱。床边墙角立着铁锹、锄头和一些杂物。这就是所有。“我不想上他家去。”他说。许惠兰往锅里添了三瓢水,抓过一把玉米皮,划燃火柴。“没钱念书我就不念了。”他说。许惠兰歪头瞧着锅底的火。“我说,我不去。”他说。许惠兰坐在板凳上,坐在灶台前,铅灰色衣服包裹的单薄身躯像一片扭曲折叠的钢板,僵硬呆滞。她在腾飞的细小烟尘中半低着头,叹了口气说:“不去。哪儿也不去了。”

出乎镇上人意料的事情不是很多,度生到十四岁才辍学是一件。从一年级开始,他们就看着许惠兰东拼西凑借钱,多少年不来往的姑亲表亲全找遍了,眼看要没辙,又不知从哪家求来了。吃完午饭,人们有的组局打牌,有的摸麻将,大部分在唠家常,总要像是替许惠兰犯愁似的来上一句:“不知道那孩子下次的学费落在哪个好人身上呢。”说着说着,一些女人,当然也有少数男人又怜悯起来。

“说是书读得挺好。”

“听说是挺好。”

“要是有钱供,没准有戏呢。”

“得了吧,饭都快吃不上了。”

“就是。你算算,两口子闷头干都不敢说供得起,她自己怎么供?”

“哎,可不是。这一说,咱以后也有的愁呢。”

到最后,其中几个心肠软的女人会隔三差五地把锅里的剩菜倒进碗里,在菜上盖俩馒头,匆匆敲响许惠兰的家门。许惠兰连忙起身,把女人让进屋。两人说着闲话,度生侧偏着头。“趁热吃吧。”女人对他说。度生没回声,动也没动。“你先吃。我们说会儿话。”许惠兰说。还是应都不应一声。女人走后,许惠兰拿过筷子递给他,他还是那副架势。两人对峙着,他突然抬手将碗拨翻在桌。许惠兰顾不上骂一句,赶忙捉住滚动的馒头,再用手把菜扫进碗里。自始至终,她从没骂他一句。事实上,在漫长的二十一年里,她都没骂过他一句,说过的话都少之又少。

到了晚上,她把重新热过的菜端到床边。他面朝墙侧躺着,蜷缩着腿,双手交叉抱在胸前,两眼盯着墙壁。他没听到她走过来,而是看到了她映在墙上的影子。煤油灯不时跳动,影子跟着跳。“任谁也不能不吃饭,不吃饭谁都饿。起来吃点吧。”他没动弹,盯着她的影子,直至影子像一块布滑下墙壁。到了半夜,他还闭不上眼睛。他感到极其平静,虚弱的、有气无力的平静,在这厚厚的平静底下,有什么东西隐隐就要刺出来。他翻了个身,又克制着躺了一会儿,突然蹿下床,扑到碗跟前,把嘴伸进碗里就吃,像条在垃圾堆里觅到骨头的狗。

那时他十岁。五年后他外出干活,至少能吃饱了,可夜里躺在城边那间窄小的出租屋里,这件事还时常以回忆的形式侵袭他,梦中被对饥饿的恐惧吓醒。开始挣钱后,每次吃饭他总像吃不够似的一直吃,吃得很饱,往往太饱,干活弯腰时肚子发疼;就算再没食欲,他也会把碗里的东西吃光。这时他明白,饥饿不只是人体一种暂时的感觉,更不只是肚子的咕咕叫声,而是构成你本身的一种事实。而为了躲避这一事实,人们愿意做一切。想到这些他终于释怀,不再认为三年前自己做的那桩事是无法饶恕的了。

那年冬天,许惠兰在屋外摔了一脚,致使左腿无法走动,拄上了拐杖,也干不得地里的活儿了。放学后他先回家,埋头坐在板凳上等天黑。为了让左腿稍微舒服一点,她歪坐在床沿边,扭着上身,右腿正常弯曲着,左腿像一根老树干直愣愣斜杵在地上,既笨拙又古怪。她偶尔瞧瞧他,眼神凄楚,想要说话却不知说什么。直到天黑得连人影都看不清,他走出门,一路上步子很快,拐进巷子后腿上用力以放轻脚步,同时并没降低速度,闪进赵萍家门时额头上渗出细汗。赵萍正炒菜,见他出现在厨房门口,露出笑容,满脸褶皱:“来啦。先进屋吧,就做好了。”他转身进屋。赵萍的男人已摆好三副碗筷。他径自坐在凳子上。赵萍端来一碗豆角、五个杂面馒头,又去了厨房。他撑在凳子上的手没有动。“咱、咱先吃。”赵萍的男人轻微结巴地说,“不用等、等她。”他还是没动。男人不再说话,以为毕竟是个孩子,吃别人家的饭心里过意不去。赵萍端着疙瘩汤进屋后又劝了几句,他才吃起来。跟自己的男人一样,赵萍也以为,虽断断续续在这里吃了快俩月了,终归不是自己的家,还是生分。其实他在想,要是人们听说这件事,又要在背后说难听的话了。因而这些天来,他总是等到天黑以后才出门,免得被人瞧见。他几乎有些憎恶两个老人的好意对待,更憎恶自己不得不接受这种对待。可尽管感到羞耻与憎恶,还不至于无法饶恕。隔年春天家里实在没了存项,许惠兰也再无人可求,想不到出路,让度生去找赵萍商量。他还是等到天黑才去。赵萍听后,想了半晌说:“实在没别的办法,只能去找你爹了。他怎么也不会不管你。”

三天后的那个星期天,天很早他就出了门。同样是三十里地,同样是走向那个男人,只不过谢红是无意识地走向了那个男人,而他必须准确无误地走向他。他不想出门却不得不出了门,他不想找到他却不得不找到他。事实上并没费多少力气他就找到了他。但在路上他并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会如此轻松。他饿着肚子,一边打听路一边反复回想赵萍教他的应对各种情况的举措。赵萍唠唠叨叨告知他这些时,他丝毫不在意,以为凭自己横冲直撞、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遇到什么状况根本无所谓。可当他出了余上镇,刚一踏上那条他从未走过的道路,心里就开始发紧了。那会儿他毕竟是个十三岁的孩子。

到阳水镇已是十点多。四个多小时的步行累坏了他。他在一家饭馆门前的台阶边上歇脚,知道自己应该找人打听那个名字,身体却纹丝不动,牢牢坐在那里。中午陆续有人走进饭馆,进门前都疑惑地低头看看他。饭馆里传来一阵阵炒菜的香味。他将两条胳膊架在腿上,把头埋在胳膊中间,像是睡着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抬头望望太阳,起身进了饭馆。五张桌子都坐满了人,说着各自的话。他来到柜台前,里面站着一个女人,头发卷着大波浪,在低头按计算器。

“你知道度正文住哪儿吗?”

“点什么?”女人按着计算器说。

“你知道度正文住哪儿吗?”

女人歪过头冲五张桌子中靠窗的那张斜了一眼,对着三人中间的那个摆了摆头。“他不就是嘛。”他顺着女人的目光看过去。他看到他:头发蓬松,根根直立,在照进窗户的阳光下显得毛绒绒的;眼睛细小,机灵地转着;鼻子很大,鼻头有些红;嘴里正嚼着东西,嘴唇油腻发亮。他穿着一件白色衬衫,正伸出筷子的左手手腕上戴着一块银表。度生回头看一眼女人又看向他,像要踏上浮在河面上的冰一样,感到脚下在摇晃,他试探着迈出脚步,浮现在脑子里的不是“爸”,不是“吃的”,他想,这就对了,我也是左撇子。

回去的路上他故意走得慢一些,天黑了才到余上镇。他没回家,直接去了赵萍那儿。这一幕也是他从来都不愿回想起的。跟赵萍说话时,他的手还在裤兜里死死攥着,手心冒出汗,汗湿了钱。

“见着了吗?”赵萍问。

“见着了。他还在饭馆给我点了好几个菜。”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高兴,甚至有些兴奋,“还给了这么多钱。”他把手抽出裤兜,摊开,笑着看赵萍,赵萍也欣喜地看着他。

那晚起夜,他觉出自己不对劲,缓过神来,意识到那个请他下馆子给他钱的人正是遗弃他的人。也许是长久饥饿后突然得到的饱足感使他暂时忘了这件事。现在他幡然醒悟似的坐起身,想到男人第一眼看到他时一闪而过的惊慌失措的眼神,塞给他钱时鬼鬼祟祟的动作,以及努力保持的从容笑容下尴尬的神色。他从床褥底下拿出那沓钱,再次用手死死攥住,眼里渗出泪水,直至听到一丝纸张轻微的撕裂声,吓得即刻松了手。他用手背抹了一下眼,斜眼盯着睡着了的许惠兰,眼神冷漠,充满斥责和埋冤。

他明白自己犯了大错,为此在夜里扇过自己两个耳光,同时他冷冷地看着除了默不作声什么都做不了的许惠兰。他开始对她大吼大叫,不是经常,只是偶尔,大部分时间他们互不言语,需要说时他往往压低声音,从牙缝里挤出几句语气恶狠的话。他从不掩饰这一点。几个女人送来饭菜闲聊时,他照样这样,就跟她们不在一样。起初,镇上的人替许惠兰感到不值,一个寡妇白白把一个野种养到十好几,到这岁数还得受他这种口舌,后来见许惠兰没事人一般,人们又开始猜测度生什么时候离家出走。“瞧着吧,早晚的事。也不小了,该懂事了。但凡懂点事儿,谁愿意跟一个瘸腿的老寡妇过日子呀。”于是,第二年度生辍学时他们想,这下到走的时候了。可他没走。虽然要隔很多天才能在街上见到他一次,但他确实没走。第三年开春,他提着一直用来当书包的小布包走出余上镇时人们想,这孩子也真能忍,现在才走。四年后他们见他竟又回来了,颇为意外,以为他哪根筋不对,或在外面犯了事。其实这四年里他回来过无数次,只是他们不可能见到。

他没坐车,也没事先问那些进过城的人该怎么走。跟之前去阳水镇一样,他一边打听一边走。这一次他没一点慌张,就算第一次看到高楼让他一时有些头晕,他也只是眨了眨眼,随着移开眼睛,一往直前。像早来过这里、熟悉这里的每条道路似的,他从容地避开汽车,从一条街拐进另一条,即使从没见过那些店铺的样式和名字,也没任何疑惑或好奇,只管一家一家地询问还要不要人。自那个日暮时分起,安顿在那间狭小潮湿、一半在地下的出租屋之前,他曾睡在三月寒冷夜晚的马路边,满是鱼腥味的厨房地板,紧挨着垃圾站的四平米小屋里。他干过许多工作,全是杂役,工资微薄。钱一到手他就盘算,除去吃饭能剩下多少。他将钱仔细展平,将一张叠在另一张上面,像摞砖那样不断重复。他做着这一动作,逐渐出了神,仿佛看到一座房子从地基到屋顶徐徐成形,坚不可摧,稳稳扎在余上镇的土地上。同时他相信,这座将来才有、也必须有的房子不仅会容纳他的未来,也会遮蔽他的过去。有了它,他就能让自己装出刚一出生就住在了那里的样子,至于别人信不信并不重要,因为是他一手将它扎根在那片土地上的,谁也无法动摇,他们即便不信也只能接受了。当然,要做到让他们完全接受,除了房子还需要一个女人,女人还需要生个儿子。不过那时他还没能想到这些。

辗转几个工作,他来到货运站,结识了王岩。王岩比他大几个月,个头差不多,搬货时烟不离嘴,干着干着便狂笑起来,用牙咬住烟,大笑一阵后指着别人就骂,别人都搞不清他笑骂的是什么。有时会因此挨上一顿揍,被揍时他还在笑。晚上十二点干完活,两人回到出租屋,他的嘴角挂着干了的黑褐色血渍,仍在笑,好像从清早到半夜没停过一样。两人熟起来以后,一天下了工,他斜靠在桌边,嘴里叼着烟,仰头望着头顶上正散开的烟圈问:“你也是后爹吧?”没等度生回答又干笑起来。

“什么?”度生躺在单人床上,头枕着胳膊,没有看他。

“你肯定也是后爹。”

“什么意思?”

“哪个亲爹会把孩子扔到这种地方。”他说着腰部往后用力,轻巧地直起身,将烟头弹到门边,朝侧面倒下去,正落在自己那张单人床的被子上。“我也是。”他说。

度生“嗯”了一声。他扔过一根烟,又扔过打火机。

“我不会。”

“抽了就会了。”

度生伸手去拿烟,刚点上就听到他的呼噜声。他睡得很死,第二天六点钟会计擂门时才会让他翻上几个身。照这样,他根本不会发现有的晚上度生不在,只是他到货运站看到度生已经扛着麻袋时顺口骂上几句。度生了解他这脾性,不作理会。一天半夜他半睡半醒,觉得自己底下一片冰凉,一种新奇的快感正在消失,但还没完全消失。他没睁眼,伸手摸进内裤,触到一堆湿滑温热的东西。没人跟他讲过这类事,但他隐约猜到了这是怎么回事。他脱掉内裤,用它把底下擦干净,想倒身继续睡时发现度生不见了。清早到货运站,度生在干活。他斜着眼、嘴角上翘地看着度生,度生见他没说脏话倒有些纳闷。晚上回去后,他依旧诡异地笑着看他。

“唉,怎么认识的?”

“认识谁?”

“行了,我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了?”

“昨天晚上——”他挑了一下眉毛,接着说,“唉,说说,什么感觉?肯定很爽吧。”

“不知道。”

度生随便应付了一句,侧过身睡觉。他又说了两句,见没回应也住了嘴。隔天晚上,他假装打起呼噜,没一会儿听到度生起了身。门关后他悄悄打开,远远跟在后面,激动不已,心想就要见到度生和女人干那种事了。可他一直跟出城很远,也没见半个人影。在微弱的天光下可以看到,再远处也没人。他停下脚步,望着度生提着布包的身影越走越远,消失在黑夜。

度生快步疾走,差不多在小跑。这条路他走过无数次,他熟练地从左拐向右,再从右拐向左,最后斜穿过一大片麦地,将近三小时后进入余上镇。他推开没上闩的门,把布包放在桌上,取出方便袋,里面装着四个包子。然后他从裤兜掏出一张十块的钱,压在方便袋底下。许惠兰躺在那里,头发乱散在枕头上,蓬头垢面,身上盖着那床久未拆洗的破烂被子,鼓鼓囊囊,看上去像一团灰乎乎的脏物,行将腐烂。像之前很多次,她没有醒,他也从没打算叫醒她。他朝床那边看都没看一下,抓起空布包,转身出了门。等他再次近乎小跑着回到货运站时天已蒙蒙亮,装货的卡车也已等在那里。

王岩不再笑着看度生,而是疑惑了。他走过度生身边,扫了一眼他的眼睛,上面布满血丝,快要睁不开。他猜不出除了跟女人干那事还能有什么值得一整夜不睡觉的。当晚他又问了一次,同样笑着,不过这次是装出来的,但见度生的眼神变得冷峻就打住了。这一问仅仅出自残存的好奇心,而非像之前那样有兴趣。毕竟,整桩事他唯一在意的是女人,准确地说,是跟女人干的那件事。

于是,没出一星期,他带了个姑娘回来。那是下工后不久的事。度生独自回到出租屋,已经睡着。他牵着个姑娘急忙推门而入。他摇醒度生,带着一脸坏笑冲他挤着眼睛。度生瞄了一眼那姑娘,不明所以地望着他。他俯身在度生耳边嘀咕了几句,从裤兜掏出两块钱塞进被子。度生在被子底下穿上衣服去了门外。他靠墙站着,昏昏欲睡,过了好一阵,屋里姑娘夹杂着大声喘息的叫声吵醒他。他大概明白他们在干什么,但不确切。叫声平息下来,门被打开,他们出来。这时他仔细打量起那姑娘。她个子矮小,还戴着围裙,上面粘着面粉,一张方形脸,五官匀称,眼睛下面散着褐色斑点,看上去比他们大几岁,但也大不了多少。后来次数多了,他在他们的谈话中知道,她十七岁,在对面那家饺子馆干了三年了,专门负责包饺子。每次完事后王岩在门口冲她扬扬头,她还没转过身,他就跟度生进了屋。

像一根绳子,那晚发生的事潜入度生当夜的睡眠,从本来的沉睡中偷偷拉出一帘幕布:他跳下围墙,走进一个房间。他知道女人在哪里,于是没用再走就到了女人身边,仿佛女人和床主动移到了他眼前。她裸身躺在被子里。他钻进被子,明知道她没穿衣服,却看不清她的身体。大部分看得清,只有他想看的那两处却怎么也看不清楚。他没用脱掉衣服就也成了裸身,他用底下往她下面那片模糊不清的地方顶去。刚要顶到,他睁开眼睛。跟不久前王岩所做的一样,他伸手摸了摸,脱下内裤擦干净。接着他回想起刚才的梦境,感到惊讶、惶恐,对自己愤懑不已。怎么是她?我怎么会对她做这种事?

她是时常来送饭菜的几个女人中的一个,三十九岁,几年前父母相继去世后,入赘的男人一天夜里带着女儿逃去了南方,再也没回来。刚开始,像对别人一样,他从不跟她说话,在她跟许惠兰闲聊并劝他先吃时,他会冷冷觑上几眼,别过头去。后来有一天中午——那时他刚辍学没几天,正打算外出找活——她忘记来取碗,许惠兰腿不灵便,让他洗好送去。他直眼瞪了碗一会儿,气愤愤地挥手抄起来,去了她家。她家就在隔壁。门半开着,他穿过院子,直接走到女人身边。她低头踩着缝纫机,一块花布在她手底一下一下移动,密集的嗒嗒声有节奏地响着。余光瞟到他后她抬起头,用手将散下来的头发搁在耳后,脸上笑着说:“你先坐会儿,马上就缝完了。”嗒嗒声接着又响起来。他站在那里,闻着她身上的气味,愣神似的看着她和她的动作像看一幅画,感受到这幅画散发出一种他从未感受到过的温柔气息,这股气息像一阵风,又像一溪水,不声不响流过他,在他还没明白为什么时,已将他那股用来对付世人的带着怒气与敌意的执拗劲头一冲而散。她起身见他仍站着,把碗接过来,边走向厨房边说:“吃午饭了吗?”等她放下碗回身,已不见他的人影。过几天她再送去饭菜,他不再觑她,连看都不敢看。他听到她对许惠兰讲:“度生这年龄的孩子,正是吃得多的时候。家里如果不够吃,就到我家来呀。都是邻里,没事儿。”接下来的十几天,他把自己死死按在凳子上,连门都不出,直到他觉得非要见到她不可。等到晚上,他绕到屋后那一小片杨树林,摸黑穿过树林来到墙根下,纵身一蹦扒住墙头,攀上墙后跳进院子。他觉得一刻也等不得,大步跑进房间,没见她的身影,他在屋里乱冲乱撞,像匹受了惊吓的骡子,一等她从厨房出来,他马上静止不动了。

睡在她家是半年后的事。早先他只是吃饭,吃完便走。后来她跟他讲起自己的事,关于孩子和那个入赘男人的事。她只管讲,一件接一件地讲,不管他听懂听不懂,他懂不懂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坐在那里,看起来在听,这就够了。那天讲到太晚,他靠在椅背上睡着了。第二天醒来,他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被子弥漫出的气息跟他第一次去她家时感受到的一样。当第二天晚上他再次攀墙而入,吃完饭聊完天,自动躺进被子时,她没有任何讶异。他躺在她旁边的那床被子里,很快就睡着了,安稳得像个孩子。

那期间的半年多,除了晚上他没怎么出门。少有的外出里,每等他带着那副皱着眉头、缩紧嘴唇的表情走过,街边的人就小声谈论起他为什么还没离家出走。这提醒了他。经过两个月的挣扎,来年春天的那个清晨,他离开了余上镇,一走就是四年多。如果不是许惠兰的另一条腿也坏了,他会在外面再待三年,如他早计算好的,他那会儿二十二岁,该结婚了,存的钱也足够盖座房子了。现在,他不得不提前回来。他进入余上镇时街边的人以为自己花了眼。

“呦,那是他吗?”

“是吧。”

“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谁知道呢。他家的事真是,啧啧,怪呀。”

诧异还未平缓,又起了震惊。那时,他们像亲眼目睹了整个事件的过程似的说得具体详尽,个个面露惧色。

“这小子,胆真大啊。”

“可说呢。这样的钱都敢挣。”

“挣这种钱,不是找晦气么。”

“瞧着吧,早晚倒霉。”

事情发生在度生回来的第四天。那天电线杆上贴了派出所的告示,说河堤上有个冻死的外地人,无人认领,公家出三百块钱寻人埋葬。下午刚一贴出就围了一圈一圈的人,嘁嘁喳喳半天便散了。度生在家窝了一天,出屋倒泔水时才看到。他提了铁锹,拿上一块旧塑料布去了派出所;领了钱,赶去河堤。到了河堤天黑下来,月光清亮,四周寂静。他走在河堤的小路上,小路坚硬光滑,在月光下折出微光。他扛着铁锹,塑料布拖在地上,窸窸窣窣。他早看见远处那团黑影,偎在柳树下,近旁还立着一辆自行车。这是派出所的人没说及的。他来到那团黑影处,把塑料布搁在地上,钻进光秃秃的柳树林,往前走了几步,挥起铁锹。地面上了冻,他铆足力气挖了一个多小时,觉得坑够大也够深了,然后把铁锹插进坑边的土堆,回到那外乡人跟前,先铺平塑料布,再将那副僵硬的躯体铺平。他抱起躯体像抱起一段木头,将它放在塑料布正中间,合上塑料布的两边又抱进坑里,平展地放好,封了土。没作歇息,他气喘吁吁地呼着白气,骑上自行车回了家。

“这么晚了,你这是干啥去了?”许惠兰在床上歪过头,声音含混不清地问。

“没干啥。”他说。

他把自行车和铁锹靠在墙边。他想,这事儿就这样过去了,最好就这样过去了。可缩在被子里,本想快些暖和起来,他却感到更冷。他的身体慢慢缩得更紧,觉得手脚冰凉,好像血都冻住了,先是胳膊和腿猛地抽搐一下,随后浑身都颤抖起来。许惠兰用手摇摇晃晃撑起身子,呆滞模糊了好几年的眼睛瞬间有了生气,透出焦急的眼神瞧着他,声音仍旧含混不清:“度生,你这是咋啦,度生?”他没听到她的话,用力绷紧全身努力控制着,这下身体抖得更厉害了。一整夜,他不断翻身,身体紧绷着,到大白天亮才舒缓下来。

那一年,许惠兰七十六岁。她闭门不出已经五年多,除了偶尔送来饭菜的那几个女人,谁也没瞧见过她了。人们原以为她早死在那间小屋里,兴许尸体都腐烂了,到度生回来,时隔四年再次在白天打开那间小屋的门,他们才发现,她还没死。虽然只能瘫在床上,大部分时间连眼睛都不睁开,但确实还没死。也幸亏她没死,来年度生告诉她要盖房子,她想了半天,指了指东墙角的一块砖。砖下藏着房产证,上面写明了宅基地的范围。度生这才知道屋后那片种了杨树的地不是夏兆民的。

夏兆民是夏兆国的堂弟,退伍之后干了三十多年的瓦匠,还在街边租房开了间澡堂。据他说他左耳垂吃过一颗子弹,谁打的没说,但确实少了一块,年轻人见了都会叫一声:兆民叔。度生进了夏兆民的屋,将房产证放在他近旁的桌上,退后几步说:“兆民叔,树是你的,我一棵不要。地方是我的,我盖房子要用,你尽快腾出来。”夏兆民坐在圈椅里,一头灰白短发整整齐齐,面容洁净得像个城里人。他像没听到一样自顾喝茶。三个儿子顷刻赶到,个个身体粗壮,近乎臃肿,还没进屋已嚷嚷开来。“谁啊?怎么了?有事吗?”度生站在屋中央,稍微低着头,皱起眉头,缩紧嘴唇,直直盯着夏兆民,左手不慌不忙伸进棉服,掏出夹在右臂下的菜刀往前走,眼睛依旧盯着夏兆民。他抡起手将刀角楔进桌面。夏兆民早端着茶杯闪在一旁,桌子咚地一响,茶水洒了一地。三个儿子登时冲进屋。度生转过身,用同样固执、没所畏惧的眼神盯住三人中间的那个,声调平静地说:“上面写得清清楚楚。不该我的,给我我也不要,该我的,就是我的。”说完回身,将刀边的房产证仔细放进棉服内兜,绕过脸涨得通红、小声骂着的三人,回了家。

没找镇上的一个人帮忙,二十三天,二层小楼落成了。

这二十三天里,度生忙着照应外地请来的施工队的吃喝,还要搬砖、和泥、抬木头,一天睡不足三个小时,最后结完账终于放心,倒头便睡,足足睡了一天一夜。四年多存下的钱所剩无几,总算是够的。他醒过来,躺在那张睡了二十年的旧床上,慢慢摆动头部,用手触摸的速度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新房,第一次感到心满意足。要说和他十五岁那年想象的不太一样,只能是超出了预期。盖房前一个月,镇上修了一条柏油路,正穿过他家门前,来往车辆骤增。他想,自己或许也能像大街两边那些人一样开个店,于是五年前想象中的那座宽敞明亮的平房成了二层小楼。

这二十三天里,镇上的人则忙着用不敢置信的眼神瞧着房屋一点点升高、封顶,感到惊讶不已。惊讶之余,有人就说:“这小子,不简单呐。没大人帮衬,自己竟盖成了房,啧啧。”也有人说:“不知道哪儿弄来的钱呢。指不定在外面那几年干的是什么营生呢。”无论如何,半月之后度生去找媒婆,镇上的人一点也不会意外了。他们倒满热衷于此事,饭后在自己屋里掰着手指头,把镇上村里自己认识的姑娘挨个评了个遍,看法不同还彼此争论半天。但得知相亲是度生不愿意的,他们又感到意外了。

“呦呵,他还不同意了?”

“人家配他不绰绰有余。”

“他还挑拣起来了。那姑娘我认识,长相不错,父母也都是实在人。多好的姑娘啊,文文静静的。”

太文静了,不是我想要的,度生想。第二次是三个月后。他给了媒婆四百块钱,总算再次相了亲。他还是边跟姑娘聊天,边用冷静客观的分析态度审视着。爱说爱笑,有股泼辣劲儿,矮不是问题,身体结实就行。就她了。张新巧的父母偷偷往里屋瞧了两眼,想的却是,别的不说,瞧那双贼眼,不行,绝对不行。后来度生问张新巧为什么愿意跟他结婚,张新巧笑眼看着他说,你自己盖房子的事儿谁不知道。这事儿能让我看见未来。

喜帖是按夏兆国留下的那份旧礼单派送的,镇上有礼的二十六户人家全来了。与礼单有出入的只有两个名字:谢红、度正文。婚宴那天,他站在靠近饭店门口的那张桌前,就在许惠兰旁边,端着酒杯的手向前身着,挺了挺腰板,望向谢红和度正文,说话的声音雄浑洪亮,不高兴更不悲伤:“你们都知道我是他俩生的,但是,你们听好了,今天,我自己成家立户,从此跟这俩人没任何关系。听清楚了吗?”他顿了顿,扫了一眼人群说,“我要说的就这些,各位,吃好喝好。”谢红和度正文坐在那里,垂着目光,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

婚礼当夜,张新巧睡不安生,转了几次身,脸朝向度生。

“你今天说那些话干什么?你打算开店,不要钱?以后生了孩子,连个疼的老人都没有,你想过没有?”

“想过。”

“那你还说那些话。”

“这事你别管。”

用收来的礼钱,勉强在楼下开了小超市,门前牌子上写着:新巧超市。镇上的人拗不过孩子的拉扯,时常去超市买些小玩意儿,张新巧嘴甜,再者,毕竟结了婚,有了家业,度生走在街上,人们开始笑着冲他点点头,度生轻点一下,算作回应。

孩子出生后很多女人去看望。张新巧抱着孩子跟女人们闲聊,笑着看一眼度生,假装嗔怪地说:“人家多稳,我都从产房出来了还在那儿坐着呢。”他确实在坐着。从她进了镇医院的产房,他就一直坐在便椅上,没想到自己会那样做但已经在做了,虽然没有抱拳,更没有跪下,但心里不断在默念:保佑我,老天爷,保佑我,保佑我。恍惚听到谁说了句“儿子”,他才起身。

孩子出生的第三天,许惠兰死掉了。即使中间隔了两天,可任谁都清楚,她撑到现在就是为了等这个孩子,孩子一来,她就要走了。临死前,她躺在新床上,盖着大红的新被褥,没一点不舍,模模糊糊再次想起与赵萍的那场对话,她想,那算命的这次还真蒙准了。

葬礼后的日子里,度生和张新巧轮班照看超市和儿子,偶有争吵,甚至推搡动手,也总算平静。

那年夏天的一个中午,度生在门前拽着儿子身后的背带教他学走路。度生抽着烟,透过烟雾看着蹒跚学步的儿子,像两年前审视他母亲时一样审视着,像三年前审视身后那座房子一样审视着。他俯看着自己的儿子,像正倚在墙上一样真真切切感受到房子就立在身后,也似乎真真切切看到了张新巧在两排货架间忙碌的身影。他想到“完整”,就像他之前没有腿和脚因此无法站稳,现在他有了。一年多来,多少次他站在门前,产生了这样的感受。

正想着,他没在意渐近的汽车马达声。汽车从孩子脚边压过,一闪而去,孩子哭起来。他迅即抬起头,不自觉摆出那副皱着眉头、缩紧嘴唇的表情,拾起地上的砖块就砸。车早拐了弯。晚上他问张新巧,镇上谁有一辆红色桑塔纳,张新巧正给孩子喂奶,说,镇东头屠宰场黄东元家的儿子刚买了一辆二手的。把孩子放进被子又说,你说一个十四岁的小孩,开那玩意儿,听说还是应该报废的,也不害怕。话没说完,他在墙角拿上铁锹下了楼。他走到镇东头,见车停在屠宰场门口,拿铁锹把玻璃全敲碎了,车头和车顶瘪了进去。听到屠宰场里一群人跑来的脚步声,他又照车灯上砸了几下。回去后张新巧骂他骂到半夜,抽噎着睡着了。

第二天,也是中午,他从理发店往家走,听到背后的马达声。街边的人骂着往路边闪,他故意向路中间移。已不成样子的车以一种傻愣愣的劲头拼命飞驰着,像一头蒙了眼的公牛。嗡嗡的马达声越来越近,刺耳的响。他抽出一根烟点上,慢悠悠走在路中央。他要治一下那孩子。可这一次,他还没来得及发脾气,也还没来得及摆出他那副对付世人的一贯表情,身体已飞了出去,落地不久就断了气。

街边的人尖声叫起来,随后整个余上镇都喧嚷起来。

他躺在大街上,身下淌着血,在离那一切——房子、妻子、儿子——不算远的地方。日头高悬,白晃晃,照在他身上,照在街上,照在余上镇。几只麻雀在小镇上空倏忽掠过,没留下一点影子。

2016.1.26初稿

2016.2.1修改

张不退

最后编辑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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