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没有哀乐长鸣,唯有鸽灰色的天空笼罩着死寂般的小镇。
老去的蜘蛛在墙桓边行走,外婆静静地在木床上沉睡,像睡美人。外公替她扣好衣纽,叠好衣角。房间里是如此的安静,外公庄重地坐在床边,默然地注视着外婆淡去的灵魂,她嘴角的红晕一点一点,一片一片地被时间带走,毫不停留。可是外公什么都抓不住,岁月给得起旺盛的记忆,也同样能掏空一切。
无论是短短的几日,还是长长的一生,哭,笑,爱,憎,梦里梦外,颠颠倒倒,竟都有它消失的一日。外婆即将出殡时,他竟只对里头安详睡着的人儿说了三个字:我等你。他目送着外婆被摇摇晃晃地抬上山坡,那一刹那,外婆带走了外公生命里的一大片阳光,留下了灰色的思念,像是瓷砖中除不去的垢,在岁月中增长。外公想要伸出手去,却觉着好远好远,从未有尽头。
杨绛先生说,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外公在这头,外婆在那头,中间隔着一川水,水上一叶扁舟也无,即便望穿秋水,也无法淌过这浅浅一湾水,非天上不许,只是在他们之间盛开了一朵彼岸花,生生相错,世世相错。
外公常常对着外婆梳妆台上的镜子发笑,就像外婆还在似的,可我没见他掉过泪,可能没有眼泪的心痛才叫痛彻心扉吧。晚些吃饭的时候,总得给外婆盛上一碗热乎乎的米饭,不只顾着自己,亦不忘给那碗里添菜,终了要满出来了,外公只好独自噎下一口口冰凉的饭。他知道,里面藏着他最快乐的一剪时光,与外婆重叠的那剪时光。我从未见他如此苍老过,斑白的鬓角点缀着灯光下黝黑黝黑的面庞,被孤独所环抱。
没有变化的生活,就像织布机上的经纬,一匹一匹的岁月都织出来了,而花色却是一个样子的单调。
月色早已沉沦,老爷子顺手拎起一瓶白酒便在家门口的石墩上坐下,海风呼哧呼哧地袭来,小岛上清晰地闻见海浪啪啪地打在礁石上,又化作泡沫褪去。外公垂丧着脑袋,在酒精中去捡拾一无所有的昨日,昨日的鲜花,昨日的月圆和昨日拨人心弦的人儿。他们这短短的一路走来,不倾城,不倾国,却倾尽他们所有。此刻的他,只是在感受时间曾给予他的温存。
母亲看得心如刀绞,更是无法言说。年前酒桌上,母亲就劝外公:要不然再找一个,老了也好互相有个照应。外公竟一口回绝,而他的年岁愈大,母亲便愈是害怕终日沉浸于悲伤的酒精中的他。最终他愤然起身,离席而去,径直走向门外,坐在石墩上抽着烟,一支接着一支。我想,这段最长情的告白大概不会有结尾吧。
初一,外公的化验单出来,终究还是躺在了医院的病床上,手背上打着点滴,凝望着床头柜上的合欢花,竟痴讲道:我看到你了,你要等我,等等我……
大概如陈忠实先生所言吧:我知道这世间不再会有人让我动心了。外公坚守着岁月曾给予他的温度直到生命尽头,在合上双眸的刹那,昨日的人儿与他打闹的画面依然缭绕于前。岁月无情,却又留情。
在他心里,外婆活得那么坚定,像留声机那首经典老歌一样,重复旋转,像种在深深庭院里的那株梧桐,与他相守着平淡安稳的岁月,迟迟不肯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