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喊婆已经有五年光景了。我们那里的习俗,叫外祖母都不叫外婆,而是叫婆。
我的外婆在阁楼下的厨房煮饭,她喜欢把家里所有的好东西都端出来给外孙们吃。那天她给我和弟弟煮了一碗鸡蛋面,趴开上面小小的一筷面条,地下铺着厚厚的鸡蛋。那是1998年的夏末,鸡蛋对农家还是个舍不得吃的贵重物品的年代。
外婆做的我最恋恋不忘吃的食物有一样,嫰玉米用石磨磨成浆,经滚油油炸成油粑粑,外面酥脆,里面却是柔软带着嫰玉米的清甜。在离乡的这么多年,我在无数个饿了的夜晚想起外婆做的嫰玉米油炸粑来,我对这种食物毫无免疫力,但我也只吃外婆做的。
2006年正月外公去世后,我离家进城上了高中,3年后离开贵州到了重庆,每年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与外婆便只见过两次面。一次是我考上大学时,与母亲、弟弟一同去看望她,他念叨着我和弟弟都长大了,不停地把过寿诞时别人送的各种吃食拿出来给我们吃,晚上她跟母亲聊起外公,说常常梦到外公。我们第二天早上便走了,这次不过匆匆一聚。第二次是我弟弟考上大学时,她同舅舅们过来参加升学宴,那时她很健朗,我和弟弟在院子里喊她,她高兴地叫我们的小名。外婆叫我们的名字喜欢加上姓。她有八个孩子。所以孙子太多,好像不加姓难以区分似的。下午她就匆匆回去了,怎么挽留都没用,她总是很忙,种了满山的庄稼,又养了猪鸡,片刻不得闲。儿孙们本早就各有各的事业,舅舅们接她去城里享福,她呆不了几天,便嚷着回乡下。她劳碌了一辈子,闲不下来,城里的生活对她来说就像是一座牢笼,禁锢着她骨子里的辛勤。
上大学哪儿会,每年假期回家,我们都念叨着去看她,后面又因这因那的原因没有得行,现在想想,那时候只是觉得后面有的是时间与机会。
外婆家离我们家并不遥远,不过是几十公里路程,农作物成熟的节序却比我们家早,特别是玉米,一般要早成熟半个月。我们小时候,嫰玉米算是小孩子每年迫不及待想吃到的零食,可以整个放清水里煮熟,捞出后用筷子从底部插入,手拿着筷子啃着吃,清甜可口;也可以放在火边烧烤,又是截然不同的味道。我们家嫰玉米还没有成熟的时候,外婆顾念我们(我姐,我,弟弟),常叫人带口信来,叫我母亲去摘上一背篼,回来给我们解馋。
有一年母亲没有时间,我和弟弟自己去摘,那时候公路不方便,只能走路去,要经过一个集市,外婆来集市上接我们,她不放心,怕我们走丢。
前年冬天,姐姐回家时,说她在集市上遇到外婆了,老了很多,都快认不出来了。那年过完年,我和弟弟本计划去看望她,后面一耽搁便到了离家之日,终是未能成行。
倒是今年表妹考上大学,爸妈,姐和弟都去贺喜,我因在千里之外,只有羡慕的份,后面爸妈打电话过来,说外婆身体健康,还种了两亩玉米,我还说过年怎么也要去看看她。
没想再也没有机会了,今天我正在办公室做报表的时候,弟弟突然来电,他在电话那头说:“婆今天走了。”我没反应过来,连问了三遍什么?他说:“外婆今天去世了”。我抬起头,办公室人影晃动,门外车来车往,我心里突然堵住了,电脑上工作QQ还在弹出同事问我数据系统密码的信息。我愣在那里,这个世界无比真实又无比恍惚,眼前雾蒙蒙的一片。我躲到洗手间,痛哭失声,突然感觉所有拥有的东西都是空的。我十几年来所学的所有知识,它们没有告诉我怎么去面对亲人的离去。
我所有的虔诚、怀恋、珍惜、后悔,被生命的无常一拳击得粉碎,我千里之外的外婆,再也听不到我叫她的声音了。她留在我脑里最后的记忆,便是五年前她叫我小名的那一刻。
在以后的生命里,我也再也没有机会当着她的面喊婆了,也再也没有机会听她带着姓叫我的小名,永远永远,想到这里,眼泪便禁不住又流了下来。
2015年10月15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