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设有那么一处大院子,里面的人本来自天南地北、五湖四海,说着各自的方言;可是啊,突然有一天,大院里所有说话的人都只说一种话了,那话就来自院子口那棵立的笔直的树上挂着的木牌;那木牌绝大多数人都能看到,爱说话的人看了就口口相传,虽然他自己都没弄明白那话究竟什么意思,而真正看懂了的人,却又沉默,只是沉默,只好沉默。
铺天盖地的消息向谷小满砸来的时候,谷小满已经和家人搬离乡土,来到现在的住处近十个年头了。火锅的香味从旁边的二楼飘到谷小满住的这栋楼的时候,她正坐在明亮的窗边看着落日,更准确的来说其实是余晖,因为太阳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下山了。
她的目光似有些空洞,而那瞬间飘来的、若隐若现的火锅香味顿时使她失神的双眼变得无比清晰,如果不是早先已经吃过一碗形状各异的饺子,怕是她都以为自己没吃过晚饭。
回神过后,谷小满转身离开窗边,向光线暗淡许多的屋内走去,让自己不去想那食物的味道,以及那如刚刚头顶的窗帘杆上的蛛网般纵横交错、但却远不及那一张蛛网真实的网络空间传来的许多消息。
当然,谷小满也无意去拿扫帚扫掉那蛛网。
只是她这一走,也不知道对面顶楼那家人还要试多久的灯了。从她在窗前开始远眺时,她就注意到了那屋里的大灯亮了又暗,壁灯开了又关,一时竟摸不透那久出而归的人到底是要看看灯坏没坏,还是要将灯光调到适合的光线,如此不规律的重复,想必也不该生疏到如此。
毕竟,也才一去一年而已。而这大院里最不嫌多的就是空房子,等谷小满换了个房间,再次看过去时,那试灯的人终于关掉了所有的灯,黑暗再次降临那间屋子,也渐次降临这个院子。
夜晚快开始了。
虽然从不远处街边喇叭里传来的“卖水晶葡萄,巨峰葡萄,甜葡萄,又甜又新鲜。”的声音已经随着三轮车的车轮、就着渐深的夜色远去,可大院从不会缺少声音。夜晚,即使深夜真正来临,从空调排水管里流出的水也会规律的一滴一滴的滴在铝合金造的雨棚上,滴答、滴答、滴答,将夜撕一道口子。
谷小满想,这里虽然吵闹,但却真实,总能让深夜里的自己清晰的感知这里的夜色与别处的些许不同。可那也是深夜后的事儿了,这里与别处真正不同的是早晨,毕竟,谁能预料到一个地方最闹的时候是早晨呢?
无人为孤岛,大院闹又吵。
大院因为三面环房的缘故,当然,如果不是另一面房子随着主人的与世长辞、时间的流逝和雨水的冲刷而破败倒塌的缘故,其实大院更像是一个高低不平的四合院,如果是那样,这大院也该更有一番热闹景象吧。
可饶是如今的三面,就已经让谷小满深感吵闹了。而这,只需要随便拿个快过年的某一天说起就行,因为这大院的大多数人总是在年关将至时,如候鸟归来般涌回到这个他们内心认定但却极少停留的家,然后接着忙碌,甚至比在外还要忙碌。
王铁匠就是谷小满眼中那个比在外面还要忙碌的人的代表,他虽不是每年第一个回来大院的,但却是令谷小满印象最深刻的。当然,这倒不是说王铁匠回来的时候有多大张旗鼓,相反的,王铁匠回来的时候很安静。
他是个为人很低调的手艺人,在外时会收起自己的打铁手艺,干一些挖隧道、打地基的笨重活路;回来的时候重操起手艺后也总是一声不吭,只抡着个锤子向那刚从钢火里拿出来的铁家伙们一下一下、有规律地捶打,通常来打铁的客人们就三三两两的坐在他铁铺门前的石坎上,一旦打铁的闲档儿就聊上一两句,也不知是不是铁匠铺里热火朝天的缘故,倒也一点儿都不嫌石头冷。
但这却不是谷小满对王铁匠和他的铁匠铺印象最深的记忆,因为他身上确实没什么可以流露出的东西,谷小满费力想也最多只想到他打铁时常戴的那顶早已分不出什么颜色的毡帽,还有就是,那足以影响她睡眠的、过分早的打铁声。
而这一切,都源于他们住在一个院子,一个大杂院。
王铁匠他们家是这大院最早的住户,至少对谷小满来说,他们甚至算原住民意味的存在。但稍微年纪大的人都知道,其实大院现在那间已经垮掉的泥瓦房,才是这个地方真正的原住民,可那房子毕竟垮掉了,所有也只有王铁匠他们家的房子是独栋的了,且是那种典型意义上的坐北向南的方位。
至于谷小满和其他这大院的人住的房子,都是后来某个年头,因为农机站土地拍卖后才修起的六层大房子,一层三户,一东一西,排列坐落着。这样算来大院也住了将近四十户人家。
而相比于这其中的大多数住户而言,谷小满她们家又可以说是这院子里最老的住户之一了。她们家搬来这大院已经有近十年的光景了,那会儿谷家村还是一如既往的贫穷,泥土路也深嵌在大山里,所以,人人都拼了命的想要从那穷山沟里走出来。第一个走出来的,自然不是谷小满家;走的最不远的却是她们家。
即使贫穷,可根还连着那片土地,又怎能走的太远?咳,说这些做什么呢?既然到了大院便安心住在这里吧,毕竟,谁也说不准会不会某一天又要兴师动众地迁徙。
大院,其实如果不那么吵闹,或许也就不叫大院了。虽然真正的吵闹在这一方天地里从未间断,除了谷小满家正对着的、西边的一楼的摩托车修理铺,斜对门的铝合金加工铺一年四季吵闹声从未间断,还有南边的铁匠铺总会遍布年关和开春后的一个月。
而南边的铁匠铺就是王铁匠家的,他往往在刚回家的那个下午就开始打扫他铁匠铺的卫生了,然后,照例地检查设备;接着,大院往日的安静会在紧接着的第二天早晨不复存在,打铁开始了!
机器规律的打在铁器上,响声总是会振醒还在睡梦中的谷小满,谷小满最开始的时候还会看看时间,后来习惯了也就再也没做这无用功了。铁匠不会因为时间早晚而停止打铁,至少他深谙“一日之计在于晨”的道理,所以七八点的光景他已经开始为他的生计忙碌了。
他是这个院子里过年最忙的人之一,头几年的时候,他本来是常年在家打铁的,可不知道是要打铁的人少了,还是两个儿子长大了,使得他变成了常年在外打工,年末回家打铁。于是,他在年末回家时总是需要早早的就开工,那样堆积了一年的生意也才做的完。
如今打铁铺更少了,自从大家知道他每年过年回来要打铁以后,都总会将家里需要重新淬炼的铁器放在一起,等他回来了便一次性拿过去。
于是,大院的吵闹声从来不会停止,至少在谷小满那短暂的寒假岁月里。而这吵闹,于大院不止。
就像此刻,夜意渐浓,广场舞的音乐又一次在大院外的不远处响起,大院里的人三三两两的向广场走去。
谷小满住的这个大院、这个大院外的乡镇,即将上演黑幕彻底拉上前的最后一轮大型群体狂欢。
大院即江湖,乡镇两边跑
雨来的时候,谷小满还在回去大院的路上,原本从谷家村走时还晴空万里的天空,被这场毫无征兆的大雨瞬间冲走,连带着狂风一起,把原本的光景悉数换去。然后,等雨停时,谷小满看到的就是一个布满水洼,落叶和那随风跑、随雨定的塑料垃圾袋的镇子。
离大院还有一刻钟的脚程,她本不打算刚吃过午饭就离开谷家村的,可爷爷催着她赶紧走,说要下雨,她本来不信的,如今这景象倒叫她有深刻体会了。
好在她已经离开了谷家村,到了镇子上,也快到自己大院的房子了,刚才的雨也叫她在镇子边上的那家老裁缝家躲了过去。
雨停过后,谷小满便答谢告辞往大院的方向走去,虽然大雨过后的镇子并不美丽,甚至有一点破败感,可每当谷小满独自一个人走在这条连接着她的过去和未来的路上的时候,她总莫名的感慨。
或许,乡镇的魅力在于,它一只脚深扎在乡土里,一只脚伸向了城镇里。于是,乡土使小镇充斥着大量的来自乡土里的东西:质朴好客的乡里人、错综复杂的亲缘关系和随处可见的不那么讲究的随和、自然,而城镇又使乡镇拥有较便利的交通、来自各地的商货玩意儿和孕育文化思想的教育……
而谷小满这个亲身的体会者,来来回回于谷家村、乡镇和城市,切身体会着从过去到现在的变化,虽也受益于这种多元化的生长环境,可也同样亲历着变迁奔波的阵痛。
这不,眼看着太阳又要驱赶走乌云、占得上风了,她不得不再一次感慨这季节变天之快,而她也终于到了院子口。
和院子口附近的熟人打上一声招呼,便直直的奔院子而去了。
一进院子,先看到的就是那铁门紧闭的铁匠铺,里面黑黑的,使人完全想不到这里过年时的热闹景象。往前走两三步,到了院子的中央,这时,左边是火锅店、右边是摩托车铺;再向前走两步,右边还是摩托车铺家的,只不过堆的全是农机了;再往前走两步,右边还是摩托车铺家的,只不过堆的是等待出售的棺材了;再往前走两步,终于不是摩托车铺家的了,而这是一家门窗安装铺。
谷小满就是在这样一个大院里度过了已经差不多十年的光景。右边,也就是谷小满住的房子,大多数房子的一楼都是紧闭着的。至于左边,谷小满想,或许院门口那棵茂盛的树上挂着的一张牌子早就写清楚了。
“沙池负责人:赵钱”,而这个人也就是摩托车铺的老板。
梦回乡土,醒在城市
广场舞什么时候结束的谷小满也说不上来,毕竟,等她醒来时她早已不在大院那一方天地里了,吵闹声也不复往日。
她回想着昨日种种,总觉得有些不真实。她想,时空总能带给自己不真实感,可真正的不真实又往往源于“穿越”时空。如今她穿梭于都市、大院和乡土之间,变成了大院的候鸟,年复一年的在外追求着她曾经豪不在意的东西。
她想,虽然她从来没有梦见过大院,却一直住在大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