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轮已悄然隐身不见,远处地平线的黄昏余晖尤在,苏格兰高地上的古木蒼藤,满生着毛茸茸镶了金边儿的青苔,枝丫悉悉簌簌折陷在厚实松软的茫茫枯草地上,细查下全然都是各样的绿色,冷冷暖暖深深浅浅,纵然是金也是绿,是红也是绿,是紫色也还是绿,看得人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OMG。
只恨不能停将下来,车轮滚滚一路往前,窗玻璃后是一双直勾勾看痴的眼,余晖的反射时而依旧刺目,不情愿地眯起眼,或者干脆合起眼睑,仿佛有大片的红,带着青的红色,流淌在遥远纵深的空间里,然后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眼角竟变得潮润起来。
岛上气候变化无常,低首间便是一夜不停歇的大风,裹挟着雨,直到现在,快近中午了,哪里像有半点午间的颜色。天气挡住了我一路北上的脚步,刚刚遇到的新加坡人,难得在这里见到一张亚洲人的脸孔,又能说中文,瞬间便生出可亲的信任,提醒我——“如果你今天出去,可能会回不到这儿来哦。”
不得不中断了行程,或是我疲倦之极,终于可以有个理由不再折磨自己,我浑身上下浸透雨水,头发一绺一绺贴在额前,水滴顺着发流进了脖颈,那么,我,如今是在孤岛上了,岛上唯一的一间带有咖啡屋的民宿,没有别的客人,我移步往前,站在空荡荡咖啡屋的中央,只有我,看不到服务生,除了风雨声没有别的声音,心尤不甘转身回望,玻璃的窗子挂着不断撕裂的汩汩的雨帘,影影绰绰什么也看不见,我身上,湿嗒嗒的雨水正一滴一滴落到地板上,我的鞋子,开了裂,脚趾动动缝隙里看得到袜子。
“Excuse me——Hello——”,我想喊有没有人在,我在屋子里来回走动,没有焦虑,也不害怕,身体的移动扰乱了咖啡的香气,聚集的味道开始缓缓消散, 潮湿的外衣和鞋不知不觉生出了苔,越来越厚,越来越密,和着角落里的一盏柔光,一起抵御阵阵透入骨髓的严寒。
那是温暖神秘的苍色的苔。
温暖,是如裹着绵绵密密的丝绒,对光异常敏感的丝绒一般的质感——无论是桌面、座椅、书本、键盘、咖啡杯、地板、屋顶,甚至空气、光和,风——
你的名字怎么来的?我问风荷。
我的母亲,她迟疑片刻,长辈的名字就不方便提了,意思是清朗的夜,她是夜里出生,本该是安安静静的,但是她不,我们母女的名字放在一起有画面感,发音更似“分合”的谐音,你怕是联想到《三国演义》的开篇句了——“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当真是巧合,原无此意。你若念出声来,会否觉察到口唇一闭一张,有呼唤状——
我母亲年轻时一心想要离家越远越好,好像你,一路北上狂奔,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跑到荒无人烟处,好玩儿是吧,猜对了?她却不一样,她大概是在叛逃了,耻于提及家庭出身,那时候的光景是越穷越好,她有满心的委屈和抱怨,她怕填表格,恨不能到一个全世界都不认识她的地方去。终于有一个机会,她可以积极投身周游全国的热火朝天的活动中来证明自己,那是她破天荒头一次跑那么远,一袭绿军装红袖章语录随身带走到哪里都有人接待,她品尝到了自由自在的味道。
我母亲直到今天都不惧怕,应该说是依然热切盼望远游和异地生活,她思维开阔,和年轻时候一样渴望和时刻准备着吸纳新知识,她敏感聪慧,我们一起出游是母女更像朋友。
喜欢艳阳天不稀奇,我也喜欢,阴雨天气也不错,要怎么描述呢,潮湿令身体不舒服,墙上生出霉菌来,我觉得很好,质感丰富,不舍得摘了它们,不过除了这些,像江南的毛毛细雨,和我们家乡的不同,你无需遮伞,雨不是简简单单落在身上,是如蛛网一般粘连在身,夜幕下的感受更清晰,车灯掠过,那反着光的微小的晶莹也是如丝丝缕缕的蛛网,细雨织就的蛛网粘连在身的时候也可以舒服得很,仿佛因为这个多了几分安全感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