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且说那两个兵丁一夜奔波,来到东郊一处寺院。此时,曙光初现,天色渐亮。二人寻个僻静之处,脱去兵丁服装,换上布衣,便朝寺院走去。这二人便是龚自珍主仆。
原来,林则徐先派出两名健卒,穿上龚自珍主仆的衣衫,引开尾随的王府刺客,又让龚自珍主仆化装成兵丁,离开行馆。临行前,林则徐修书一封,让他持此书信面见老僧,由老僧安顿二人寺院暂住。这老僧乃林则徐故交,足可信赖。待风头过去,再觅脱身之计。
这一年的冬天很快到来,又很快过去。
道光十九年,公历1839年的春天。
龚自珍一直都听不到顾太清的消息,也不见王府刺客的行动。但龚自珍不敢在京城抛头露面,等他暗中筹措出一笔银钱,便告别老僧,雇了一辆马车,匆匆离开了京城。
傍晚时分,车马已抵达运河码头,龚自珍突然让驭者勒住缰绳,缓步下车,登上堤岸,朝暮霭缭绕的北京方向最后望了一眼,然后掩面长叹,令车急驶。森严而显赫的帝都在身后犹如一个让人爱恨交加的旧梦。他知道,在马首缓缓转动的那一瞬间,他的功名,他的事业,他的爱,他的花,他政治的狂剑和他情感的怨箫,都将在他的生命中被从此埋葬。同时,自己的现实身份也将从昔日倚才傲物、名动公卿的狂士,迅速转化为一个怯懦的猥琐的逃亡者。他为自己命运的乖戾感到悲哀。尽管他对自己做下的一切毫不后悔。
数日之后,到了苏州。苏州的亲朋故旧,名流贤士仍然以热烈而隆重的礼仪迎接他们心中的大才子。龚自珍胸口的伤痛也渐渐被美酒笙歌温软的吴语抚平。
但夜深人静,龚自珍更真切地感受到一种巨大的落寞和空虚,这种感觉如同一条巨蟒,深深地盘踞在他的心口,一点一点地噬咬他的心灵。
他想到了逃。于是,他来到了丹阳,到一所书院担任教席。
一个暮春的午后。雾霭沉沉,天空宛如浸水的棉絮。龚自珍的心也格外压抑。他顺手取下墙上的玉箫,信步走向城外。
一座湖泊出现在眼前。湖面云烟若愁,岸上碧柳泪湿。一座小亭落寞自守,仿佛哀怨的空闺佳人。龚自珍百感交集,不觉斜倚在亭外的围栏上,执箫于唇,轻轻吹奏起来。
箫声飘飘摇摇,如丝如带,如泣如诉,雾霭渐凝,湖水似噎,龚自珍也不觉泪流满面。
此刻,天空中突然飘起了雨丝,开始星星点点,逐渐淅淅沥沥,最后竟然丝丝缕缕缠绕在他的周身。
龚自珍倒觉得有一种清爽缓缓溢满全身,渐渐产生了陶醉的感觉。
突然,他发现自己头顶的天空变成了迷人的翡翠,那种晶莹的绿意一下子融化了他的魂魄。他不想聚拢自己的魂魄,听凭它们在这中迷人的绿意中飘洒。
“先生,您湿透了!”
龚自珍突然从幻觉中被拉了回来,忽地回头看去,竟然看清是一个姑娘正在他头顶撑了一把绿色的小伞。
他大惊失色,恍若梦境:“姑娘是何人?”
那女子微微敛衽:“小女子名叫灵箫。”
龚自珍细看那女子:眉如远黛,目如秋水,腮似凝脂,皓齿红唇。身材袅袅娉娉,宛如轻风抚柳,神情娴静,犹如碧水娇花。
他简直有些意乱情迷,结结巴巴地道:“姑娘为何替在下撑伞?”
“先生的箫曲破空,连碧柳湖水都悲戚动容,小女子更是情不自禁……前来看看,吹奏者是何方仙人。”
“姑娘爱听,在下就一直吹奏下去,好吗?”
灵箫姑娘眼波流转:“好啊!小女子就一直聆听,直到天荒地老。”
两鬓微霜的龚自珍,突然觉得世界再一次对他睁开了眼睛,他的生命也再次苏醒。
两年过去了。灵箫姑娘一直陪伴在公子真身边。
突然有一日,灵箫姑娘接到苏州老家的书信,告诉他老父病危,让她回乡探望。龚自珍连忙给她筹措盘缠,并亲自将她送上客船。
不到三日,灵箫姑娘又回到了龚自珍身边。
重回到龚自珍身边的灵箫,目光游离飘忽,仿佛有意躲闪,好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鹿。龚自珍甚至从她身上嗅出了一阵怪异的气息。他连忙追问发生了什么,灵箫却借故躲开,到一旁倒了一杯热茶,双手捧给龚自珍。
龚自珍轻轻嘘着茶杯口腾腾的水汽,缓缓饮下。突然,他两手紧紧地摁着腹部,痛苦难忍地跌坐到床头,惊恐地喊道:“灵……箫,杯中有毒……你你为何害我……”
灵箫扑到龚自珍身上,凄厉的哭喊道:“先生,你莫怪灵箫!京城里有个什么王爷,派人抓走了我的父母兄弟,他们要我骗先生饮下毒茶,取走先生身上的锦盒。否则,把我的亲人全沉入湖底!”
龚自珍从怀中摸出锦盒,悲叹道:“太清啊太清,这锦盒里究竟装着什么,会让我龚定庵因此丧命?”
他挣扎着打开锦盒,倒出一团物什,他捡起来细看,有一朵枯萎的丁香花,还有一张绘像。绘像中的太清,深蹙蛾眉,悠悠地望着他……
龚自珍厉笑道:“顾太清啊顾太清,原来你一直在欺骗小王爷,原来你想要龚自珍一直铭记着你……可是……可是……”
灵箫突然有一道异光从房间里飞腾而出,瞬即消失在窗外,屋里顿时异常黑暗。她慌慌张张抢过锦盒,便夺门而出……
丹阳城的天空,此时也异常黑暗。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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