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不好


这是发生在上世纪70年代初期的故事。


老胡头今年66岁了,退休前是单位的小车司机,给领导们开车。退休后一直在替单位看大门。

他家就住在单位的家属大院里,可他宁可天天睡在传达室里也不愿意回家。本来看大门至少需要两个人轮班,可领导知道他家的情况,就按他的意愿只让他一个人看门,还把他的值班补助提高了一倍。

这天,一早起床,他就觉得眼皮直跳,嘴里喃喃地念叨着:“都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我这只两只眼都跳是怎么回事啊,难道今天老婆子又要来闹?”

果不其然,才八点刚过,他的老伴胡老太就夹着一卷大字报风摆杨柳似的晃了过来。

年近70的她,身高170多公分,体重还不足百斤,精瘦精瘦的象竹竿一样。皮肤倒是很白,但狭长的脸瘦成了皮包骨,牙齿也略显突出,神似骷髅。若晚上在暗处乍一碰上,会让人误认为遇到了鬼。

胡老太姓阎,叫阎小妮,比老胡头还大3岁。胡老太自小脾气就大。打从小时候起,老胡头见到她就像见小鬼到阎王一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胡老太年轻时家境富裕,父亲是天津卫有名的富商,她是家中唯一的孩子。在父母亲的娇惯下,阎姑娘养成了骄横跋扈的性格,目中无人,说一不二。年轻时,她的丑和任性吓退了一干富家子弟,一直到30出头还待字闺中,这可急坏了她的爹娘。那个年代的姑娘可是十七八岁就出阁了,无奈之下的父母只得把她下嫁给自家的司机胡水生。

水生的父母是船民,他也出生在船上,所以取名水生。在那贫穷落后的旧社会里,船民的生活非常艰苦,四处漂泊,饥寒交迫,长年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生活。可就连这样的日子也没过多久,在水生十岁的时候,有天半夜,家里的船被撞破,他从梦中惊醒时已经泡在水里,后来被人救起,父母和家人都去向不明。

流浪多日后,他来到了天津。在一个热闹的街市乞讨时,水生遇到了他的贵人,就是他后来的岳丈阎老板。

阎老板见他生得眉眼周正,十分喜欢,家中又没有男孩,他正想过继个儿子,就把水生带回家中。

当阎小妮知道她爹想给她找个弟弟,坚决不肯,为这事把家里闹嘚鸡犬不宁。她爹只得作罢,留他在家里打杂,长大后又让他学了开车。

水生本就是乖巧懂事的孩子,他感激阎老板的救命之恩,只要主人一声令下,他豁得出力气,也豁得出命,对阎老板非常忠诚,成为阎老板最信任的司机兼保镖。

成年后的水生,高大英俊,远近闻名,喜欢他的姑娘可不少,但见阎老板想让他做女婿,虽心有不甘,但在报恩思想的影响下,也就答应了。

在父母的操持下,阎姑娘不情不愿的嫁给了家里这个臭苦力。虽然在众人眼里,水生的颜值远远在她之上,可在内心里她一辈子都没瞧上胡水生。那时她有所不知,许多年后,她应该庆幸有这段婚姻,在那个阶级成分决定人生命运的年代里,她的儿女们顶着老胡头城市贫民的光环,没有因资本家外公影响到他们的政治前途,这是后话。


老胡头远远瞧见胡老太来了,吓得一缩头躲进了附近的厕所,再也不敢出来。

“又来这招?”老胡头摇了摇头。现在都文革后期了,也不怎么流行贴大字报了,这死老婆子还喜欢用大字报来毁坏他的名誉。好在单位的人都了解她,她编织的那些谎言连基本上也没人信,但她隔三差五来贴大字报,整天被人议论纷纷,也让他有点抬不起头。

想当年,如果不是为了感激阎老板的救命之恩,胡水生是断断不可能娶这个不仅丑而且坏的女人,但他禁不住阎老板夫妻俩涕泪俱下的央求。阎家家大业大,盼望后继有人,是人之常情,可这个被惯坏女儿无论如何也撑不起阎家的一片天,所以他们只能来求水生,指望水生来拯救这个家。

解放后没多久,阎老板的家业就被充公了。一次次的运动,让老两口整天在担惊受怕中煎熬,文革之前老两口就都撒手西去了。水生忘不了岳丈临死前拉着他的手央求他,希望能看在他的面子上照顾好这个胡搅蛮缠的闺女。水生答应了,水生也做到了,可是这老婆子实在太能作了,整天介欺负他,这不退了休他还求领导照顾他来看大门,就是为了躲个清净。

胡老太来到传达室门口,放下那卷大字报,从纸卷中取出浆糊袋子和浆糊刷子,娴熟的把那卷大字报贴在大门边的围墙上。不一会儿,她的身边就围上一大圈人,大都是单位的职工和家属。大家都像看耍猴的一样,嬉皮笑脸的轻声议论:“看看,这老婆子又来作妖了,老胡头真可怜,躲都躲不开。”“嘿嘿,谁让老胡头高攀来着,活该!”、“这老婆子毛笔字倒是很不错啊,富家女就是不一样啊!”、“哎呦呦,这死老太婆真缺德,老胡头这么大年龄,能有什么花花肠子,还敢打人家小姑娘的主意,太能扯了!”……

这边胡老太刚把胡扯巴列的大字报贴上,那边她小儿子胡思就紧跟过来撕她娘刚贴的大字报,一边撕,一边哭,嘴里小声嘟囔着:“真丢人,整天编排这些不着四六的瞎话,闲的!”

胡老太看到小儿子撕她的杰作,气的大吼一声扑过来要跟他拼命,吓得胡思象泥鳅一样出溜一下钻出他娘的手臂,也象他老子一样,逃之夭夭。

唉!真是不可理喻,随她去吧!


胡老太有四个儿女,都遗传了夫妻俩共同的特征:瘦高。

大姑娘胡梅,长得最象她娘,皮白人瘦,也是竹竿一根。她自小就很努力,读书时努力读书,工作时努力工作。自打参加工作之后,她革命生产两不误,20多岁的年纪就已经是所在工厂的团委书记,后来又升为党委副书记。

事业上虽然蒸蒸日上,个人问题却是老大难,都拖到30多了,还没有结婚。不是她找不到如意郎君,而是她娘要求太高。也不知道胡老太择婿的标准是什么,反正胡梅谈了好几个对象,都被他娘搅黄了。

老二是个儿子,叫胡东,长得最像老胡头,身材魁梧,长相英俊,胡老太最称心的还是他的听话,让他朝东绝不朝西。他是胡老太最喜欢的孩子,没有之一。

胡东当兵回来时,带回一个女孩,是个轻声轻语的南方女孩,漂亮又秀气,胡东特别满意。女孩是他原先部队里的卫生兵,喜欢胡东的高大帅气,更喜欢他温顺的性格,复员时都没有回南方,跟随胡东来到这个北方城市,准备在这里安家。可是,胡老太硬是没看上,说人家面相没有福气,不是长命之人。胡东跟老娘僵持了一年多,也没个结果,胡东不想耽误那女孩,两人抱头痛哭一场之后各奔了东西。

老三也是儿子,叫胡南。中学毕业后被招工去了机械厂工作,这个儿子既继承了父亲的英俊长相,也继承了胡老太的暴戾性格,在家里总是跟胡老太对着干,让他朝东非朝西,让他打狗非撵鸡,娘儿俩见面总象火星撞地球,家里每每爆发出的大吼大叫,基本上都是这娘俩整出的动静。

胡南也谈恋爱了,但他一直没敢公开,哥哥姐姐失败的恋爱经历,给他以教训,让他提前打好了防疫针。他知道老娘一定不会同意,就宁可跟那个女孩在外面同居,也不带回家来。这事被胡老太听说了,就催着让他带回家来看看。胡南要么就装聋作哑,要么就怒怼:“带什么带?没谈!”

胡老太自有自己的办法,她暗地里跟踪儿子几次,就摸到两人的暂住地。那是机械厂附近一个大杂院中的一间平房,是儿子的工友借给他们的房子。

乘儿子上班不在的空儿,胡老太找过去后,指着那女孩就破口大骂,把人家祖宗十八代骂个遍,骂得那个女孩抬不起头。那年头非法同居是多丢人的事儿,再被老太太那么多污言秽语恶毒的骂,大杂院还有那么多张看热闹的脸,那女孩怎么受得了,一气之下跑出去跳了河。

胡南的反应谁都能料到,他弄死老妈的心都有啊,后来他还是在朋友的劝慰下忍了。人死不能复生,难不成真的弄死老娘,这事他也做不出。不过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回过家。哀莫大于心死,他要孤独终老,以此来报复母亲。

老四还是儿子,叫胡思。那时候取名不讲究,就顺了小四的谐音。这个名字,给小四成长过程中带来诸多烦恼,没少被人取笑,大人小孩全都喊他“胡思乱想”。

胡思还真是喜欢胡思乱想,他是四个孩子中是最安静的,像个姑娘一样。他喜欢看书,那一时期全面禁书,很多名著都在被禁之列,书店里的书架上几乎都是空的。刚开始时《红楼梦》、《三国演义》、《水浒传》以及《西游记》都在被禁之列。原因据说是《红楼梦》教人乱伦行淫、《西游记》教人不要信神、《三国演义》教人使奸耍滑、《水浒传》教人不用守法,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又解了禁,成为当时的四大名著。

而胡思这个小子,那时才上初中,不知道从哪里找来那么多大部头的书,都是世界名著。看完书他就会天马行空的幻想,他总是把自己想象成小说中的人物中,再幻想能写出另一篇伟大的故事,整天就沉溺在这些幻想中流连忘返。他不喜欢老娘又怕老娘,这点有点象父亲,不敢对抗的结果就只有被欺负。他眼看着老娘里里外外的折腾,让人不得安宁:对内骂老爸,骂孩子;对外骂东家骂西家。他不想挨骂,也不敢反抗,就只能安安静静的象只猫,别出声就好。

胡思虽然比较宅,但也喜欢跟隔壁老王家的两个女儿玩,因为她俩也喜欢看书,这姐俩借来或租来的书,经常借给胡思看。他们年龄相仿,志趣相投,没事经常往一起凑合,就这竟也激怒了胡老太。


贴完大字报,胡老太回到家后心情大好,泡了壶酽茶,搬了把竹椅,坐在院子里,喝着茶,抽着烟,感觉心中那股憋了几天的浊气终于排了出去。

“这死老头子,有几个月不回家了吧,我让你在外面浪!我看哪个女人敢靠近你,哼!再不回来我过两天还去闹,我让你这辈子不得安生。”

不知道她是什么心理,虽然这辈子她都看不起她男人,可是她仍然怕他被别人抢走,大概是她与生俱来的占有欲在作祟吧!为了看紧她男人,老胡头的工资都是她去领。如今老胡头手里就那点值班的补助费,她也不放心。她信奉“男人有钱就变坏”,她不懂其实坏男人可不一定非得有钱。她还信奉“帅男人一定会变坏”,她也不懂,很多丑男人一样会作怪。

从院子的篱笆墙缝隙中,她瞥见东隔壁老高家的闺女从门前闪过,她又朝人家的背影“呸”了一口,骂了句:“狐狸精!”

老高家怎么惹着了胡老太呢?原来,她见老高家的大闺女长得漂亮还爱笑,就找人去说合,想介绍给大儿子。她毁了大儿子的姻缘,也觉着亏欠儿子,想着弥补一下,可是媒人刚跟老高的老婆提起她,高家女人就两手直摆,当场给撅了回来,说孩子还小暂时不谈。这个家属大院谁敢跟胡老太家结亲呢?这下胡老太觉得丢了面子,就在刚才贴的大字报里编排了不少老高女儿作风不好的谣言。见老高闺女低着头走过,她暗自开心:“哼!给脸不要脸,我看以后谁敢娶你!”

正是中午下班时分,西隔壁的老王家又飘出了肉香,这让胡老太的心情马上变坏了。

老王是单位的货车司机,经常能顺道从农村买到一些不要票证的鸡鸭鱼肉。在那个买什么都要票证的年代里,这事特别令人羡慕,也让胡老太心理特别不平衡。想当年,咱家别说是鸡鸭鱼肉了,就是山珍海味也是平常吃食,你们这些穷鬼见都没见过。胡老太咽了咽口水,嘴里又高声骂了起来:“穷显摆什么啊,利用工作之便占国家的便宜,不知羞耻!”回身,她又跑回屋里,没一会端着痰盂冲出来,把刚解的小便泼到了老王家门口。


胡老太贴完大字报走了之后,老胡头才敢走出厕所,他先凑过去看了看大字报的内容,都是些无中生有的事。老高家的姑娘找了个对象,关我们家什么事?可她非说人家姑娘勾引过她家儿子,现在又去勾引别人,骂了一堆难听话。老王家吃点好的,她也生气,编排些老王有外遇,老王媳妇跟老胡头有一腿等谣言。大字报成了她造谣的工具。还有楼上包所长,是单位卫生所的所长,老夫少妻,女的比男的小20多岁,她看着也生气。生气的原因竟然是女的太漂亮。“骚货”是她嘴里老包媳妇的代名词,又编排了“骚货”的一堆风流韵事。老胡头赶紧把大字报撕了去,准备回头再去找那些邻居道歉去。

唉!你说就算有这些破事,跟当前的大革命有什么关系?这些人又不是资产阶级当权派,又不是大是大非问题,你这不是想搅局吗?这死老婆子,闹长了准没好果子吃!

老胡头是个公认的老好人,这辈子都没跟别人红过脸。解放前给岳丈开车;解放后,给公家开车。谨小慎微了一辈子,在外面一直是风平浪静,可就是在家里,一辈子都没有安生。自打娶了这个妖精,几乎每天都提心吊胆。文化大革命都革了好几年了,她那资本家大小姐的臭脾气不但没改,还愈发大了。怼天怼地怼空气,逮谁骂谁,遇到精神头好的时候,能端上小板凳坐在邻居家门口,骂上一夜,甚至把屎尿往邻居家门口倒。整个宿舍区无人不知,没人敢惹,甚至连老胡头和孩子们出门也没人敢理,人家都怕招惹是非。

老胡头从不敢跟胡老太以外的女人说话,连买菜他都去男人的摊位去买,生怕老婆跟着去骂人家。连他跟别人打个招呼寒暄几句,都被她误会在说她的坏话。在家里,一言不合,她甚至大耳刮子抽他,连儿女们都看不下去,责怪他太窝囊。男子汉大丈夫,怎么就被个女人欺负成这样!

老胡头不知道她有没有精神病,但他知道他是在完成自己对岳父的承诺。岳父生前就一直央求他:“我们就这一个女儿,请看在我们的面子上,多让着她点!”

老胡头能忍,老王头可不能忍。忍无可忍,无须再忍。

老王头就是胡家的隔壁老王,是个货车司机,40来岁,世代贫民,根红苗正,也曾是个造反派小头头,过去一直都是欺负别人的,现在被胡老太这么欺负,哪能受得了?于是他开始奋起反击。“都文化大革命了,岂能容忍一个资本家的闺女这样猖狂!”

他找到革委会刘主任,要求批斗这个老妖婆子。那时,原先的当权派都在劳动改造,革委会主任就是单位的主要领导。刘主任也是造反派出身,对胡老太的行为早就看不惯了。见有人出头,正好顺水推舟,组织了一场批斗会。

那个时候的人们,可能精神生活比较贫乏,特别喜欢看热闹,尤其是批斗会。


清晨,胡老太洗漱完毕,照常端着茶杯往院子里走,准备等胡思把早餐做好了端来一起吃。喊了几声胡思,竟没人答应。这时从门外冲进来几个不认识的人,扭着胡老太就往外走。胡老太声嘶力竭的大喊“救命!快来人啊!救命!”

邻居们都远远的站着,冷眼看着她,没有一个人上前帮她。

胡老太被扭送到单位大礼堂时,能坐好几百人的大礼堂乌泱泱挤满了人,连过道上都站满了人。有职工,有家属,也有不少小孩子。

主席台上方拉起了横幅“阎小妮批斗会”,人们东张西望,交头接耳,都想知道谁是阎小妮。

胡老太被拉扯到了批斗会场时,胸前挂了块大牌子,牌子上的字是“打到资本家小姐阎小妮”,在这几个字上还打了个大大的红叉。这时大家才知道原来胡老太还有个这么接地气的名字。

胡老太被五花大绑的推上主席台,吓得面色发青。这时人们才发现,原来白皮肤的人害怕起来脸是青的。

胡老太从未见过这种阵势,她没有参加过批斗会。因为她不喜欢看热闹,只喜欢制造热闹。大礼堂人头攒动,人们议论纷纷“这死老太婆,总算有人能治她了。”这几乎是大家共同的心声。

批斗会是刘主任主持的。老王第一个发言,他除了历数胡老太的各种罪行外,还特地上纲上线,把胡老太的言行归结为她对社会主义制度严重不满,妄图复辟资本主义。第二个上台的是老高,戴着眼镜,文质彬彬,可是提到胡老太在他家窗下成夜成夜的骂,把屎盆子扣到他家门前,也是脸色铁青,愤怒不已。“骚货”也上台控诉了胡老太的各种造谣,哭得梨花带雨,让台下的人们更激起对胡老太的憎恨。

最让胡老太难以想象的是,她的四个儿女都来到了批斗会现场,公开控诉她对孩子们的控制和欺凌,揭发了对儿女婚事的阻挠,让人们非常非常的同情。谁家的大儿大女,父母不操心?怎么会有这样狠心的妈,亲手毁掉儿女们的幸福?

批斗会在大家高亢的口号声中结束,“打到资本家小姐!坚决防止资本主义复辟!社会主义万岁!”

老胡头没有露面,他不敢。他既没有提前告知胡老太,也没有跟孩子们沟通。他知道众怒难犯的道理,也知道胡老太是罪有应得。可是孩子们的声讨是他没有想到的,也是他难以接受的。自己的亲娘,这么遭罪,孩子们怎么还来踩上一脚呢?这会儿,他倒对老婆子生出一丝丝怜悯之心。

散会后,胡老太被放回了家。

毕竟,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家,老王们也不想把她置于死地,解恨就可以了。这个批斗会就好像一个辟谣会,把老婆子造的所有谣言基本上都得以澄清,也就算了,大家没有再把她往死里整。


回到家,胡老太就躺在床上,再也起不来了。她不知道是谁把她扶回家的,她觉得自己所有的精神头都被抽空了,只剩下软面条一样的躯体,就像筛糠一样,在被子下面瑟瑟发抖。

她彻底懵了,脑子里一片混沌。她觉得自己这几十岁算是白过了。她不知道有人敢惹她,也不知道儿女们会这样待她,更不知道她的仇人这么多。在台上,目光所及的任何人眼睛里都饱含恨意,难道真是自己太过分了吗?

这时她想起了父母,她开始有点狠他们。“为什么不早点教我做人的道理,让我到老还被人这样糟践?”。她也恨老胡头,这么多年竟然不敢劝她做人不要这么猖狂。她还恨她的孩子们,怎么没有一个人敢于指出她的问题,让她早点醒悟。

胡思进来招呼她吃饭,她闭着眼,摇摇头,没有出声。

是胡思把她扶回家的,面对母亲他有点惴惴不安,也有点愧疚。他不知道胡老太将会有什么反应。

胡老太在心里骂他:“没良心的东西,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养大,就是为了让你上台去控诉老娘吗?”

胡老太有所不知,如今革委会的威力巨大,他们带着介绍信去找孩子们来参加批斗会,谁敢不来?让他们控诉谁敢不听。虽说孩子们对她有些恨意,但还不至于去公开控诉自己的亲生母亲,政治前途才是他们需要慎重考虑的。

老胡头也罕见的回家了,烧好午饭,让胡思进卧室喊老太出来吃饭,胡思出来后摇摇头。他又把饭菜盛到碗里,让胡思端到床边,他在门口偷瞄一眼,见老太还是不吃,就有点着急,也进去劝她吃饭。

老太没吃,不止是这一顿,后面的每顿都没吃。老太绝食了。

老胡头知道,凭阎小妮的气性,绝食是肯定的。怎么办呢?他抓耳挠腮,不得其法。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五天过去了。胡老太水米未进,急坏了一家人。老胡头找到楼上的包所长,想请他帮忙给输液补点葡萄糖,包所长是个医生,虽然仍对胡老太有气,但还是有救死扶伤的使命感,带着输液设备来到胡家。胡老太看到老包,一个劲挥手让他出去。包所长进也不是出也不是,尴尬的站在门口不知所措。老胡头和家人们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老太渐渐进入弥留状态。


胡老太死了。带着她的恨走了,不知道她在天堂里会不会改改脾气。

她的死,让左邻右舍都长出了一口气,终于不用再受她欺负了。家属大院里的人,听到她的死讯,都兴奋的奔走相告,当成一件值得庆祝的事。

胡家的人,在外人看来,也都应该解脱了,死去一个恶人,让一家人归于平静不是好事吗?可事实并不像人们猜测的那样。

胡梅仍旧单身。母亲去世后,她看起来若无其事,只是本就没有什么表情的脸更阴郁了,颧骨也高了些。负罪感象挥之不去的雾气一样笼罩在她的眼前。无论她做什么,眼前都会浮现出母亲的面容,还是有点狰狞的面容,好像以前总骂她的样子,仿佛是在诅咒她。

她总会想起自己小时候,在没生弟弟之前,母亲对她也是舐犊情深,照顾的无微不至。由于自己是家中唯一的女孩,长大后母亲也能常常跟自己聊聊心里话,只是她的抱怨忒多了,从来不喜欢说别人的好话。

她的初恋男友,是一个老红军的后代,她特别喜欢,认识没多久,她就有结婚的冲动。可是母亲见过之后,特别的不满意,说人家粗俗,吃饭还会吧唧嘴,没有礼貌,没有教养。她屈服于母亲的强势,只得放弃了。后来母亲还会以各种理由反对她带回家的每一个男友。那时的她恨意满满,甚至想过离家出走。世上哪有这样不关心女儿幸福的母亲?

如今母亲不在了,回想起来她倒是会感激母亲,她知道母亲的严苛把关是为了她好,想让她幸福,正是爱她的表现。为了母亲这份爱,她心存愧疚。现在母亲不在了,自己也错过了花季年华。

“唉!结婚就算了吧!”看父母这一生不幸福的样子,胡梅想想单身也是挺好的。

胡东也一直单身。几个儿女中,他是最孝顺母亲的。不论他到哪里出差,都会给胡老太带回各种土特产。特别是到天津出差,他会买回一大堆母亲喜欢的吃食:狗不理包子、大麻花、耳朵眼炸糕等等。他喜欢看母亲吃到家乡特产的那种欣喜样子,让他觉得内心里特别满足。母亲对他的偏爱是毫不掩饰的,这让姐姐和弟弟们都很嫉妒,这其实在他的成长过程中也带有很大的压力,但是,又有谁不希望得到母亲的宠爱呢?所以,他才会那么听话,那么顺从,连自己那么喜欢的女人都可以为母亲而放弃。可是,这个疼他爱他的母亲,却在他的公开控诉后绝食而亡,这让他有切肤之痛,他长长久久的陷入深深的自责之中,对婚姻也失去了向往。

胡南呢,早就发誓要孤独终老,以报复母亲。但现在母亲不在了,他失去了报复的目标,竟然迷茫了。20多岁的年纪,正值一个男人的大好时光,他觉得现在应该谈谈恋爱,也许这也是报复母亲的另一种方式。同车间有个女孩,叫单燕,皮肤白皙,身材苗条,脸蛋甜美,他挺喜欢,如果不是因为跟母亲对着干,他可能也会追她。“对了,单燕也一直不肯谈恋爱,会不会是在等我呢?”胡南突然有所醒悟。他找来铁哥们大头,跟他说了这事,想让大头帮他去探探口风。大头是同车间的工友,跟单燕关系也不错。

在大头的撮合下,胡南开始跟单燕约会。可是,面对他喜欢的女孩,他却丧失了激情,每次约会都如坐针毡。闻到女孩的体香,他的身体会立马僵硬起来,他会情不自禁的想起他的前女友--那个不该凋零的花季女孩,他觉得如果他跟单燕在一起就会亵渎前女友的魂灵。他畏缩了,也萎缩了,彻底失去了原有阳刚。

胡思比过去更安静了。在亲眼目睹了母亲的死亡过程后,他为生命的脆弱感到恐惧,也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深深的自责。他知道母亲之死,是心灵受伤,而插入她心灵的那些刀子里,有他这一把,想到这些,他就无法入眠。他不敢关灯,一关灯他就似乎看到母亲。母亲原先走路就轻手轻脚、无声无息的,现在黑暗之处似乎到处都是她的身影飘来飘去。家中只有他一个人,在他这个年纪,那种恐惧感是可想而知的。隔壁老王家的两个女儿经常来陪他聊天,希望能帮他度过这段灰暗的日子,但是她俩也不可能陪他过夜,漫漫长夜还是需要他独自煎熬。好在有书为伴,他还可以徜徉在书海里,让幻想伴他入眠。但他知道,他这一生,对母亲的负罪感是无法治愈的了。

这是特殊年代所造就的人性扭曲和亲情扭曲。


单位里进进出出的人们突然发现,胡老太之死,竟让老胡头一下子就蔫了。

似乎在一夜之间,他的头发就从花白变成了雪白。原本就是瘦人,如今更是瘦得脱相,一张五官端正的方脸竟有点尖嘴猴腮的感觉。原先挺直的背也显得有点弯曲了。

人们十分不解,按说胡老太走了,老胡头应该是解脱了呀,一辈子受气,总算可以挺直腰板过日子了,怎么背还驼了一截呢?

原本老胡头也以为,如果老婆子死在他的前头,他一定会扬眉吐气的。可谁知道,这老婆子仿佛带走了他的魂魄,让他变成行尸走肉一般。

得空时,老胡头又会想起老伴的各种好来。刚结婚那会儿,阎小妮就是30出头的老姑娘了。哪个少女不怀春,哪怕是个老少女,她也有对爱情的向往。水生虽是下人,但起码身材高大,相貌堂堂,他俩的结合还曾羡煞好几个喜欢水生的姑娘。当然她们也说了很多闲言碎语,意思是水生贪图阎老板的钱。水生也不解释,只是一味的对阎小妮好,他自己知道是报恩不是图钱就够了。事实上,他也没有得到阎老板多少钱。结婚没多久就解放了。解放没多久阎老板的钱就被充公了,老两口还是靠着水生养老送终的。

阎小妮虽然脸丑,但皮肤白,身材好,两条笔直的长腿就像两根铅笔一样,让他很心动。而且两口子亲热时,阎小妮也很有激情,让他特别舒爽。尤其是阎小妮这样一个娇生惯养的女人,竟然不顾疼痛为他生下四个孩子,让他胡家有了后代,仅凭这一点,对于他这样没有爹妈的苦孩子来说,就算是功德无量的,是他应该千恩万谢的。所以婚后他对阎小妮有求必应,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这也让阎小妮更加的骄横跋扈、目中无人。

老胡头现在回想起来,胡老太坏脾气的养成也应该有他的一份过错,而他没有及时劝慰,也应该承担一定的责任。他越想越痛苦,越想越悲伤,老胡头想到伤心处,每每不由得嚎啕大哭。

被巨大痛苦打击的老胡头,没多久就病倒了,又不久就卧床不起,被儿女们接回家中,再没多久,就随着胡老太走了。而他的儿女们,也都孤独的生活在各自的阴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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