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2018年至今年年初,李敖、金庸、林清玄等文坛前辈们相继凋零。当他们离去时,朋友圈总是分外热闹。各路小编们加班熬夜炮制爆款热文,带着我们在流量中集体缅怀一个时代的离去。逐条点赞朋友圈里的致悼词时我的内心总是十分惶恐,深感惭愧。怎么自己就不能在大师们在世时多多拜读几本著作呢?不然也不至于送大师时只能干巴巴说一声一路走好啊。但是转念一想,按照李敖李大师那怼天怼地的风火个性,要是知道朋友圈里那么多人给他送行,估计得在泉下冷哼一声:哼,老子写的书大部分都被禁了,你们到底读过几个字?还悼念!别趁着我死了冒个泡蹭热点,赶紧洗洗睡吧都,一个个假惺惺的……
刻薄自恋的大师
说实话,最初知道李敖不是因为他那嬉笑怒骂的犀利文章,而且至今也没拜读几篇。只觉得这是个爱发微博段子的时髦老人家,对于李敖的印象停留在综艺节目上,比如扔韩寒臭鸡蛋,小S多次坐他大腿,老夫聊发少年狂?嗯,怎么看都觉得有点为老不尊。
李敖还曾在大庭广众发表过一段著名的马前泼水便秘说 ——
“胡在我心中宛如童话仙子,不能忍受半点瑕疵,有一天我无意间推开没锁的洗手间的门,见蹲在马桶上的胡因为便秘而满脸通红,表情狰狞,实在太不堪了”。
有人还从中总结出婚姻相处之道,感叹爱情还是需要保持距离。
啊呸!还距离产生美呐!有些渣男可以送你进局子,李大师此举杀伤力也丝毫不弱。我等吃瓜群众都为他的前妻胡女神感到难堪。
生而为人,分手应该体面,毒舌而非刻薄。一个人的犀利毒舌应该建立于自身的眼光毒,看事精准,洞察力强,而非刻薄,揭了他人伤疤还沾沾自喜,即便你真的说中了一些客观事实。
一般对他人刻薄的人,对自己都无限宽容。李敖对于李敖则是自恋成狂,一再宣称“五十年和五百年内,中国人写白话文的前三名是李敖、李敖、李敖。”
基于李大师对自己的疯狂打call,加之传言中诺贝尔奖提名的光环加持,我在读《北京法源寺》前产生了非常强烈的心理预期。
天才有些乖僻疏狂的个性再正常不过了,只要他们的天才得到了人们的承认,就可以得到格外的优容宽待。李大师如此恃才傲物,《北京法源寺》应该是一部荡气回肠精彩绝伦的长篇巨制吧。
有点失望的反思
然并不。带着吹爆这部历史小说的心态看完第一遍后有点失望。
你如果问我这本书究竟写了什么?我会诚恳地建议你回去翻翻高中历史课本,如果高考后还没卖掉的话。
《北京法源寺》的故事情节,一言以蔽之,就是戊戌变法到辛亥革命前后,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佘法师、李十力等仁人志士前后奔走的活动历程。
没有跌宕起伏的情节,没有高能预警的悬念,没有权谋诡计的反转,可以说人物之间的对话撑起了全书,而且对话通常长篇大段啰嗦絮叨,甚至生硬变扭。如果你以一种消遣猎奇的心态对待这本历史小说,那么《北京法源寺》一定会让你失望。
古龙曾在自己的小说《大沙漠》中借石观音之口幽默调侃了一下少林、武当两大宗派武学。
石观音道:“少林派的武功太浓太笨,像是一大碗红烧五花肉,虽然很管饱,但却只不过能让贩夫走卒大快朵颐而已,真正懂得滋味的人,是绝不会喜欢如此油腻之物的。”她笑了笑,又接着道:“武当派的武功却太清淡,就像是一盘忘了加盐的青菜豆腐,颜色看起来虽不错,但吃了一口后,就再也引不起别人的胃口,是么?” ——《大沙漠》
读《北京法源寺》时,内心反复交替着这两种感受。
康、梁、谭等人动辄就化身侃爷,掉个书袋长篇大论,在小说这个体裁下,通过人物之口进行的观点堆砌,就如一大碗红烧五花肉,思想丰富内容管饱,但太过浓腻。
相反,小说惯常应该浓墨重彩之处,戊戌变法前后的奔走、牵线、谋划、叛变、失败等经过偏偏一笔带过。
袁世凯就悄无声息地叛变了,谭嗣同就平平静静地入狱了,还没看到戊戌变法怎么变的就宣告失败了。
没有通过小说技法进行情节的起承转合,表现人物手法十分单一,寡淡得确实像一盘忘了加盐的青菜豆腐。
2015年11月摄于 北京法源寺
这是一部不按常理、不按套路出牌的历史小说。
《北京法源寺》的洗尽铅华,阳刚质朴,展现了李敖狂放不羁的另一面——除了怼天怼地怼前妻,还能进行扎实严谨的历史考证,正正经经地做学问文章。
文以载道or巧言令色
再埋头读《北京法源寺》时,就发现外在的形式对于这部小说本身要表达的思想来说,就是多余。
通常我们在读小说时,花式技巧,翻新花样,美丽辞藻都会使我们的阅读体验变得更加美妙,文字经营者就是要满足读者需求才能拥有更大市场。而小说细节的勾勒与想象,情节的虚构与反转给予了读者更多阅读快感,由此产生了掩盖思想内容本身薄弱与空洞的可能。
当文字脱离了思想本身,文学的存在是否还具有意义?
台湾作家林奕含在自杀前曾接受访谈,她提出了这样一个疑惑:“文学艺术是否只是巧言令色?”
作为一个热爱迷信文学的人会困惑纠结于这样一个问题,无疑,林奕含的内心承受着文字信仰崩塌的痛苦。
当文不载道,文字脱离了善知识善理念等哲学思想的引领之时,当然存在堕落的可能,文字会成为巧言令色者的诡辩工具,虚荣者彰显自身修养的装饰品,甚至成为诱奸犯手中的利刃。
《北京法源寺》书写的意义不仅在于献出了一桌思想碰撞交锋的满汉全席,就像李大师自卖自夸的那样:
《北京法源寺》以具象的、至今屹立的古庙为纵线,以抽象的、烟消云散的历朝各代的史事人物为横剖,举凡重要的主题:生死、鬼神、僧俗、出入、仕隐、朝野、家国、君臣、忠奸、夷夏、中外、强弱、群己、人我、公私、情理、常变、去留、因果、经济(经世济民)等等,都在论述之列。这种强烈表达思想的小说,内容丰富自是罕见的。
更在于在文字走向堕落的时代,重新树立了“文以载道”的典范拨乱反正,回归见素抱朴的至简大道。
花样繁出的技巧、有趣的情节、生动的语言,李大师不是写不出,而是不屑于落入俗套。
将《北京法源寺》归类为历史小说,就不得不接受小说这一文学体裁的窠臼批判,但李敖无意也不屑将《北京法源寺》写成“清宫秘史”式的无聊小说,“替杨贵妃洗澡,替西太后洗脚”,或是新潮派的技法小说。
《北京法源寺》本身的体裁其实更接近于思想碰撞的对话录,好比佛经、《论语》、《理想国》。佛经往往开篇于如是我闻的世尊说法、《论语》通过孔子曰记录儒家思想、《理想国》则是柏拉图借苏格拉底之口进行的雄辩。语录式的文体往往直白生动,不需过多技巧的修饰与语言的渲染,就能恰如其分地记录、承载厚重的思想。
李敖就如他自己笔下的传奇人物一生灵动不拘:
他不是书生,也不是剑客,但他是书剑飘零型的人物。他也许是一阵子书呆、一阵子军人、一阵子怪杰、一阵子作家、一阵子商人、一阵子投机者、一阵子情场浪子、一阵子赌台常客、一阵子热如火、一阵子冷如冰、一阵子老僧入定、一阵子顽若狡童。——《论传奇人物》
通过《北京法源寺》,则看到李敖化身成一个身陷囹圄的入定老僧,在臭气烘烘、不见天日的牢房里自我周旋,左右互博,反复构想《北京法源寺》的内容与情节。
对于大师来说,吾心安处,牢房与庙宇无有分别。